第3章
- 一梧雪
- 4377字
- 2025-03-27 11:46:54
我想了想,先用一點小米喚來了旁邊瘦得皮包骨頭的母子。
那母親頭裹布巾,腰佝偻著,看人時畏畏縮縮,破爛衣服下擺處還有幹涸的血跡。
她看我是個年輕姑娘,一邊接過小米,一邊又遲疑著要不要揭開衣服:
「大……大人,你要奴做什麼?」
她的孩子緊緊攥著小米,生怕我拿回去,顫抖著身子。
我嘆了口氣,按住了她要解衣服的手:
「阿姊,我想問一問,如今魏郡的局勢。」
她愣了下,似乎沒料到我隻是問這樣簡單的問題。
年輕母親的眼中掠過迷茫:「局勢……局勢?
「咱們這裡的地方,還用得著問麼?」
她苦笑著道:「姑娘啊,如果不是今日遇見了你,可能我和我兒就餓死在黃河邊了。
「你問我局勢,我大字不識的人,又怎麼會懂呢?
「你該問的,是那些軍爺,那些大人,那些貴人。至於我們,無名小卒而已,怕是沒幾日就死了。」
我盯著她年輕但滄桑的眼:
「不,阿姊,我要問的就是你。
「你們才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主人,我憑什麼,要去問那些不相幹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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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魏郡這地方,聽我阿爺說,十幾年前收成倒也還好。隻是近年來天氣轉冷了,莊稼死了,牲畜也死了。」
女人苦笑:「安平六年,我嫁給了村口王阿牛為妻。可好景不長,地裡長不出莊稼、家養的雞鴨鵝死了後,他又將我轉手賣給了別人。
「如今,我已是跟了第三個丈夫了。」
說到這裡,她心疼撫摸了旁邊幼童的頭發:
「黃河決口,我帶著阿麥打算南下投奔親戚,卻又遇見了兵丁作亂。
「那些人隻管打仗,不管我們活人生死,一路上死了許多人。
「後來啊,天家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麼,又派兵來壓這叛亂。可惜啊,太遲,我第三個丈夫就是死在任上的。」
我沉默著,手裡的米似乎越來越燙手。
女人笑了下,抹去眼裡淚水:
「姑娘啊,我看你的樣子,也是被家裡人悉心養出來的,想必也是從京城來的貴人。
「我勸您啊,不必再去碰釘子了。
「魏郡中都是些吃人的猛獸,那些兵痞都算不得人,你進去了便是一腳踏進了泥漿子裡了,再回不來了。趁如今天色還早,小米我還給你,你快快回去吧。」
她明明那樣瘦、那樣薄,像飄在風裡的一片弱絮。
卻還依舊將豐潤的小米塞給我。
我站了起來,態度堅決:「不。
「阿姊,我必須得去魏郡一趟。
「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千千萬萬的天下人。」
我將镌刻著「天師道」三字的令牌塞到她的掌心:
「往西南走五十裡,看到一個小道觀,將這令牌給觀主看,他們會收留你們。」
「這……這……」女人看著那令牌,像是接了一塊燙手的東西般,慌亂拒絕著:
「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阿姊,你就收下吧。」
我看了一眼她懷裡熟睡的幼童:
「就當,是為了孩子。」
秋風瑟瑟,我看著這個瘦弱的母親託起幼童,一步一瘸地離開了。
而不遠處被山影輪廓映照著的魏郡郡城,才是我此行的終點。
15
郡城,看守的小兵聽我找季陵,嚇得雙腿一哆嗦:
「你找那閻王爺做什麼啊!」
他慌忙搖頭,勸我別去碰壁了。
「季二爺昨天才砍了兩個人,那腦袋咕嚕嚕滾的,嚇得我做了一宿的噩夢,姑娘你這樣柔弱,還是別去了。」
我朝他笑了下:「我同他莫逆之交,我不信他會斬我。」
「什麼摸泥之交,就是摸糞之交,他也容不得你!」
小兵拒絕的話說得斬釘截鐵。
卻在看見城門內那個身披銀甲的人影時啞巴了。
他結結巴巴道:「季……季二爺。」
季陵將紅纓槍一橫,銀甲在天光下擦得锃亮,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他胯下的駿馬通體黑色,唯獨額間一抹白赤,很是神俊。
就像季陵這個人一樣。
我抬起頭,在散漫的天光下叫他:
「季二叔。」
他依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卻解了輕甲,示意我上馬:
「阿苗,你來魏郡做什麼?」
我說:「來找你造反啊。」
季陵笑了:「造反?你來時,你爹可同意了?」
他說起我爹,卻叫我沉默了起來。
我想起上一世倒在血泊中的我爹。
他臨死前的一擊,大抵也是對擁護的皇室最決然的反叛。
可是他的反抗,就像是炭盆裡的餘燼,微不足道。
我說:「這是薛苗的想法,與薛玉齊無關。」
季陵摸了摸下巴長出的胡茬,忽然給了我頭一下:
「你這丫頭,竟跟你爹這麼生分。
「那回頭,是不是還要不認我這個叔伯啊。」
16
季陵和我爹是難得的好友。
他出身南陽侯府,先祖是立國的八大功臣之一。
可他又在少年時被貶斥為了庶人。
先帝不喜季家擁兵自重,先斬了宮裡的季貴妃,又殺了季家的兩門公侯。
最後殺無可殺,褫奪了季陵的爵位。
他年少時走投無路時,是我爹救的他。
我爹曾評價他:「季陵此人,若生在盛世,則是治世能臣。若生在亂世,怕是個梟雄人物。
他勸他一心向善,勸他讀書明德,消散內心的戾氣。」
季陵也這麼做了。
但安平九年,季陵唯一的胞姐死在了驸馬的手下。
她不堪受辱、又不堪受人闲話,便拿著季家御賜的寶劍自戕而死。
後來,季陵一把火燒了所有聖賢書。
他披麻戴孝,孤身帶著那把寶劍來到了魏郡。
他仍然客氣拜別我爹,隻是卻不似之前那般全然敬仰:
「我信服大人一身風骨,但卻並不相信這等豺狼之下,也能生出盛世來。」
後來,他在魏郡收兵買馬,利用天險醞釀自己的勢力。
如今,已成為令北黎朝廷忌憚的一方勢力。
季陵看到我時,很是驚訝。
他有些疑惑:「你這個小丫頭不在京城喝茶繡花,千裡迢迢跑來魏郡做什麼?」
我卻直截了當跟他說:「魏二叔,我出家了。
「我拜入張天師門下,入五鬥米教。如今,已是主持一方的祭酒。」
他笑了起來:「就你這樣,還祭酒,我看你站起來還沒酒缸高……」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忽然猛地提了一聲:
「祭酒?」
我點了點頭。
季陵的表情卻看起來有些怪異:「那個裝腔作勢的錢祭酒,竟和你平級?」
我答道:「若是論師承,應當我比他還近些。」
季陵忽而一拍桌子,撫掌大笑:
「我看那個老道平日裡狂得跟什麼一樣,如今竟跟我侄女兒一樣!
「阿苗,你可真替二叔爭氣!」
笑過了一陣後,他卻又正了正神色:
「阿苗,你這麼小的年紀修道,一定很辛苦吧。
「我不知你是因為什麼原因被趕出京城,但既然到了魏郡,到了你季二叔的地盤上,我就絕對不會讓你吃虧。」
我頓了頓,看他:「季二叔,實不相瞞,我來魏郡,隻想辦一件事。」
「什麼?」
「平黃河水患,疏千裡河道。」
17
魏郡地勢險峻、民情復雜。
這裡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又是異族南下的必經之路。
因而幾百年來,生活在此地的人民各族皆有。
而前些年黃河不作亂、天氣好時,這裡的田地又能生產出千頃糧食。
足以供養數千戶的人家和軍隊。
然而,那是十幾年前。
近年來,由於地面泥沙淤積過多,黃河決口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當地懂天氣的老農說,再過不了多久,想必就是要徹底決口了。
黃河是天險,也是能要了人命的大河。
倘若一旦決口,洪涝、瘟疫、蝗災將隨之而來。
我翻開舊史書,發現上一次黃河引發的洪涝,直接導致了數十萬的死亡。
而如今。
我正色對季陵說:「必須興修水利、更改河道,才能挽救一定的損失。」
「可是……」季陵撓了撓頭:
「這一向不是朝廷要做的事情麼?
「我若做了,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
我定定地盯著他,忽然笑了:「季二叔,幾十年後的事,如今提前來做,又怎麼能算為他人作嫁衣呢?」
季陵愣了愣,眼裡閃過一絲深思,想通後又笑而指我:「你這滑頭,我就說你來找我準沒好事!」
他的幕僚也都笑起來了,其中有個白面書生,思索著捧書上前來:
「薛姑娘,黃河在五十年前曾決口過一次,在此一分為二。
「主流從此不再流向冀州的方向,就地入海,餘下的分流便倒灌了,依你看,該如何治黃?」
我自然早有準備,張口便答了出來:
「與其再疏浚河道、清理泥沙來治標,不如治本。
「便直接掘出一條新的河道,修渠築堤,使河汴分流,就從利津入海。」
白面書生在地圖上看了又看,良久,忽然贊嘆道:「妙啊!
「此計大妙!若能功成,能使黃河穩定六七百年,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如此,季陵才是真正放下心來。
他向我介紹道:「這是徐宗,是鬼谷子的傳人,也是我麾下最擅農利之人,你可莫要怠慢了人家。」
「不會的。」我搖頭,笑道,「有徐大人這樣的人才相助,是薛苗之幸。」
而後,季陵便將徐宗和兩萬民工撥給了我。
這人,他撥起來也是頗為心痛:
「阿苗,幸虧這不是春耕時,否則我是萬萬不能讓你冒險的。但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徹底,望你千萬不要負了季二叔。」
我握著他布滿老繭的大手,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爹當年給季陵塞的那些書很重要。
他心中的聖賢書還沒有被燒掉。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他分明記得很清楚。
武定二年四月,所有工程竣工。
也是在這一日,我接到了從京城而來的家信。
我娘懷孕了。
18
上一世的記憶太久遠了,久到我差點要記不清了。
但是此刻,看著我爹清雋的字體,我忽然有一種徹悟的感受。
就像是懸在頸側的一柄刀,終於要到它落下的時候了。
我娘懷孕了。
在她懷孕後的五六個月,新安公主將目睹她和我爹簡單而恩愛的一幕。
她的嫉妒心又會像野火般燃起,連綿不斷,直至將整個薛府都焚燒盡。
悲劇的齒輪即將轉動。
但我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此時,我走在新掘出的河道兩岸,信紙在我的手中,被風吹得顫動,像蝴蝶的翅膀。
遠方的民夫領了最後的工錢,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季陵的親兵正在操練著,日光從紅纓槍的槍尖一閃而過,落到了地上。
黃河平穩後,將為整個魏郡乃至北方地區都帶來百年的安寧。
我攥緊家書,忽然下定了決心。
武定二年冬月。
遙遠的京城送來了一道旨意。
【天師道靈真子治黃河有功,特召進京嘉獎。】
我拿著百姓贈送的萬民傘,騎上了毛驢,又回到了京城。
而這時,和之前的寂寥不同。
來迎接我的儀仗從城內一直排到了十裡亭。
日頭毒辣,李玄昭也沒挪步,而是站在華蓋下翹首盼我。
直到看見了我,他才欣喜地向前挪了一步,握住了我的雙手:
「靈真,你是怎麼做到的?」
黃河水患由來已久,歷代皇帝都是糊弄了事。
他從未想過居然能由我來解決這個難題。
哪怕,倚仗的是他從來都瞧不上的「匪類」。
我的目光一閃,在日光下問他:「陛下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他卻欣喜不已,並沒有察覺到我神色的異樣:
「我有什麼想問的?你為我大黎做出了這樣的功勞,我謝你還來不及呢。
「省下這筆銀子來,明年我便能收復隴西,北擊匈奴,屆時將魏郡那窩匪徒也收了也無礙。」
李玄昭大抵是在皇位上坐久了。
哪怕在他這樣心機深沉的人身上,此時竟也顯現出一絲天真。
我的眼底掠過一絲嘲諷。
皇帝做久了,總以為全天下的事都是理所應當。
可惜,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19
我才十七歲,卻又做了北黎的國師。
天師道按資排輩,倒是沒什麼。
就是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尤其是一些古板的官員,更是氣得絕倒。
他們紛紛上奏,求李玄昭收回這道胡來的旨意。
又罵我「才疏學淺,不堪當職」。
這些都被李玄昭強硬地壓了下來。
他自然而然道:「靈真精於圖谶一道,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又平定了黃河之患,怎麼就當不得這個國師?」
李玄昭用人一向多疑。
除去其胞姐新安公主舉薦的人才,鮮少有一直在他手下得信任寵愛的。
但對於任用我這件事上,他不容置喙。
當晚,新安公主的府中一夜燈明,似是有謀士在商討著什麼。
隔日,她便頂著蒼白狼狽的臉色進宮了:
「昭兒,阿姊的心好不安。」
那時李玄昭正召我議事。
新安公主隔著珠簾假惺惺的一句,差點令我笑了出來。
李玄昭經歷過之前諸多事情,對這個胞姐倒是冷淡了許多:
「阿姊,不痛快就找醫官,朕又不會醫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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