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一梧雪
- 3909字
- 2025-03-27 11:46:54
他慈和地笑了下:「你將這把米給我,我渡你成仙可好?」
成仙又有何用,我隻要報仇。
我頓覺無趣,反手將小米塞進他手中,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直到那一夜,我睡在忘川河畔,夢到了少時記憶。
再睜眼,卻發現回到了十三歲。
我倏地站了起來。
杏花瓣簌簌落下,娘坐在其中,朝我笑。
「阿苗睡糊塗了。」
我怔怔看著她:「娘?」
我爹從後面走來,為她披上一件外衣。
他也朝我笑:「阿苗睡了一覺,難道連爹娘也不認識了?」
我拼命忍住眼眶裡的淚意:
「我隻是做噩夢了。」
爹說:「噩夢不可怕,隻要渡過去便好。」
我的眼淚快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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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慘狀如此真實慘烈,和此時的歲月靜好對比鮮明。
幾乎叫我分辨不出今夕何夕。
但我知道,倘若我再不做出行動,爹、娘乃至薛府,都會重覆上一世的慘劇。
這時,婢女朝雲進了園子,面上還有些許疑惑不解:
「大人,外頭有個老道上門來,說是要乞米。」
我猛然抬起頭。
8
「我欲向貴府討五鬥米,求得一個徒弟來。」
薛府前,布衣老道含笑道。
我爹有些疑惑:「五鬥米自然是會給老先生的,隻是這徒弟……」
老道笑了下,仍是慈眉善目,緩緩看向我:
「這是前世修下的緣分。」
「既給了我米,便是要拜入我門下,修道成仙。」
我爹並不清楚其中原委,但也看出了這老道的心思。
他膝下隻有我一個女兒,曾說要護我一輩子,又怎麼會放我去吃苦修道。
眼看著我爹緩緩張開口,正要委婉拒絕老道。
我忽然上前一步,掀袍跪下:
「爹,女兒願拜入老先生門下。」
我爹凝眉看我,似是在思忖。
但半晌後,卻將我扶起:
「阿苗,爹爹不信道也不信佛,但倘若是你所願,我不會阻攔。
「隻是修道清苦,你能忍受嗎?」
我忍淚道:「爹,我不怕。」
我不怕紅塵歲月修道苦,隻怕你和娘再赴前世之苦。
我爹嘆息一聲,沒說什麼,隻是溫聲吩咐婢女再添些米糧給老道。
如此,我便有了個師父。
他領著我到嵩山上,同我說:「你此時要是反悔,還有機會。」
我搖了搖頭:「不反悔。」
他嘆息一聲,將天師道的令牌給我。
嵩山上雪厚天寒,孤寂無人。
我在此清修念經,日日苦修,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了。
師父曾勸我停一停。
我卻知道,等我的時間不多了。
9
我同師父在嵩山清修兩年後,他讓我回到了京畿。
這裡有著先師留下的皇家道場,因建在香山上,又叫香山道觀。
我執掌香山道觀,成了最年輕的觀主。
從此以後,斬斷塵俗,除卻吃五谷米糧、看天地日月,世間事都與我無關。
但是。
師父評價我:「靈真,你的心不靜。」
我沉默不語,並未反駁。
他隻是嘆息一聲,並未多說什麼:
「修道者,要奉道誡、積德善。
「積善成功,自然會成仙。」
我將這句話奉為圭臬,日思夜想。
直到我又遇見了新安公主。
那一日,我焚香問卦的時候,忽然聽見了庭院外的吵嚷聲。
本來不欲多理,直到忽然聽見了一句。
「本宮才不信什麼前世今生。」
新安公主的喉嚨曾被驸馬用烙鐵燙過,聲音沙啞難聽。
上元節那日,她便是用這樣沙啞的嗓音,輕飄飄地要了我全家人的命令。
此時,我在香山又聽見了。
我推開窗戶,梅花林中果然有一個華麗無比的身影。
新安公主穿著金線紅裙,尖尖的足履之下踩著一個瑟瑟發抖的侍女。
侍女的額頭上滿是磕出的紅印,哭得眼淚四溢:
「公主,奴錯了,奴錯了。
「奴不應該悄悄來給父母燒香,求您饒恕奴的死罪吧。」
新安公主輕笑了聲,她染著紅色丹寇的手挑起侍女的下巴:
「好啊,若想饒恕你,你從這兒一路爬到大殿,再把這地上的雪水都舔幹淨,我就饒過你。」
剛下過小雪,地上泥濘一片。
從這兒到大殿,還有好幾裡遠。
侍女的臉色陡然蒼白。
但她畏懼地看了眼新安公主,抿住下唇,顫抖著身體,終於伏了下去。
我倏地伸手。
窗戶被推動,發出了刺耳的「嘎吱」的聲音。
「誰?」
「殿下,可是迷路了?」
我垂下眼眸,隔著幾棵梅花樹問她。
新安公主打量了我一眼。
見不是什麼要緊的人,她彎起紅唇道:「本宮管教個奴才而已,煩請道長回避。」
我頓了下,道:「道家清淨之地,公主還是換個地方好。」
新安公主盯著我,用能將人瞧得發麻的目光,將我仔仔細細看了幾遍:
「若本宮執意要在此地呢?」
我答道:「那便隻好將公主請出敝觀了。」
新安公主嗤笑了一聲:
「本宮從不信這些鬼神之道。
「隻有那些畏畏縮縮之人,才躲在這芝麻大的小觀子裡,信奉些不知名堂的小神。」
我彎起眼,用純良平和的目光盯著她:
「是啊,公主天家貴胄,怎會相信這種佛家因果之說呢。
「隻是前世因,後世果。
「平日裡切記小心,興許要有鬼怪來尋仇呢。」
10
新安公主再也沒來進香過。
相反,她還在皇室的賞梅宴上大肆宣揚道觀裡的「事跡」。
她蹙著眉頭:「本宮不過教訓了自己的侍女,就被那道長捉著一頓好說。」
皇室貴人最喜自由,平生最厭惡有人束縛自己。
哪怕是求得鬼神安慰,也想高貴傲氣地來,不願落入下風。
這麼一聽,果然都擺手不願再來。
香山觀一時香火冷清。
有一日我飯後散心,偶然聽見樹木後兩個小道童在嘀咕。
「聽說是那日觀主惹惱了公主,才引得貴人們都不願意來了。」
「貴人們不來捐財帛,我們道觀不會要倒了吧。」
這樣的擔心,並不是罕見。
接連三月,香山觀越來越冷清了。
昔日裡往來如風的貴人們,此時都紛紛調轉方向去了隔壁寺廟。
我卻並不著急。
直到三日後。
由四匹神駒、八個高手護衛的華麗馬車停在了香山觀門口。
從馬車內走下了普天之下最為尊貴之人。
他穿著玄色的龍袍,眉目濃烈,負手立在道觀前,看著那塊先皇御賜的牌匾:
「香山觀?
「這個名字不好,改成靈元觀吧。」
11
李玄昭是當今的新皇。
他與新安公主一母同胞,聽說幼時曾被她護佑過,所以待她格外尊敬。
昔年他隻是個不受寵的皇子,隻能眼睜睜看著新安公主被虐待。
登基後,手執大權,就迫不及待將驸馬一家全都處死了。
此時他坐在我身旁,身上有一股洗不清的血腥氣。
他看著我,淺啜了一口茶,挑眉。
「你就是此間觀主?」
我為他沏茶:「蒙師父照拂,在此修行。」
李玄昭道:「朕聽阿姊提過你。」
他臉上顯出少年意氣,眉眼笑得鮮活:
「她說你雖是個道士,卻滿口佛家的因果造業之說,很是糊塗。」
我輕輕放下青瓷茶杯,笑了聲:
「公主說錯了,在下並不信佛家之說。」
「哦?」
「前些年戰亂,流民大批,佛寺不僅不撫恤流民,反而縱容其剃度出家,還把他們的田地都收歸己有。」
我抬起眼看他:「於國於民,頗為不利。」
李玄昭眼中的興味愈發濃厚了:
「這麼多年,朕從未向他人提起這個想法,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我輕笑了聲:「世俗之中,總有不謀而合的時候。
「社稷建設之際,卻有大批人歸隱於佛寺,田地無人耕種,徭役無法徵發。更有犯人畏罪潛逃,躲在寺廟中,以此逃脫刑罰。」
我盯著李玄昭:「最重要的一點,陛下應當清楚,世家大多信佛。」
李玄昭臉上的笑意斂了斂,須臾又恢復了帝王威嚴。
但他的眉梢眼間,都是被猜盡了心思的模樣。
我賭對了。
上一世我在奈何橋邊,曾遇見後來渡河的僧尼。
他們說,李玄昭在人間大肆滅佛,拆佛寺、毀佛法,還殺了大批僧人警戒世人。
可與之相對的,新安公主卻是不折不扣的信佛者。
她曾捐了大筆香油錢給寺廟,隻求明裡暗裡為自己鍍一座金身。
而李玄昭卻是嫌棄寺廟圈錢太多,想要截留更多的錢用作軍費。
他們政治的觀點,已經初顯分歧了。
而我要做的,則是加一把火,讓這分歧燒得更旺些。
12
「聽說新安公主被陛下訓斥了。」
「新安公主籠絡僧人圈養田地,又被查出了私藏五千部曲,陛下怎麼能不震怒?」
「嘖嘖,沒想到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私底下居然藏著這麼多,怪不得陛下這麼生氣。」
「能不生氣麼?本來以為胞姐柔弱可欺,結果竟有這麼大的野心,我要是陛下,我也會生氣。」
靈元觀的香火漸漸又興盛了起來。
我站在大殿前,聽著信眾們議論八卦的細碎聲音,給祖師爺上了一炷香。
回到後院廂房,小榻上正坐著一個不請自來的人。
他烏發用金環挽起,有幾分胡人血統的眉目俊美鮮明,盤腿坐時也是瀟灑落拓。
若不是託生帝王家,在凡間也是個風流不羈的美少年。
這美少年正坐在我新得的木榻上,拿了個野果在吃。
一邊吃一邊皺起長眉:
「靈真,你這野果子也太難吃了。」
我將散落在地上的圖谶收起,沒理他:
「若論吃的,陛下宮殿內的美味佳餚應當享之不盡。」
李玄昭笑了下:「可朕偏愛吃你這兒的酸野果。」
他意有所指:「唯有嘗過酸澀,才能不忘來時路。」
我知道李玄昭又是在影射那些僧人了。
他對僧人十分厭惡,常罵他們是「禿驢」。
這些可能和他幼年時目睹母妃和大師偷情有關。
亦有可能,是某些權貴和僧人勢力勾結,開始公然插手國朝政事了。
李玄昭自顧自把那個野果子吃了。
我點起香爐中的盤香時,聽見他喃喃說了一句。
「幼年時是阿姊把我護在被子下,才沒讓宮女把我捂死。阿姊的手上至今還留有被烙的傷痕,朕不能忘了她。
「可是,為何阿姊總是做讓朕為難的事呢?」
我淡淡道:「陛下,人總是會變的。
「世間各物、各人,都應各司其職,而不可僭越。」
李玄昭似有啟發,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隔日,我就聽聞了李玄昭想要軟禁新安公主的宮內秘聞。
但他沒有真正軟禁她。
這個怯懦卻有野心的公主,拿燒得通紅的烙鐵,燙出了滿手的傷痕。
就印在了她少年時救皇帝的舊疤痕之上。
她雙目垂淚,一字一句:
「陛下,是靈元觀薛苗要害我。
「求陛下聖明,將她逐出京畿,肅清朝政。」
13
我離開京畿時,隻有一人一毛驢。
沒有人來送我,也沒有人來給我安置任何東西。
一道聖旨,斷送了我這幾月的辛苦籌謀。
這便是世俗之下,皇權的至高無上。
但我隻是笑了笑。
奈何橋邊,往生鏡旁,我曾一年又一年地窺過人間往後的幾十年。
看過黃河邊,看過北方六鎮,看過天山腳下。
我知道,往後幾十年,李玄昭將大權在握,然後又恣意地將自己的意志揮向九州、攪起軒然大波。
如今這一點苦難,他給我,我就得受著。
我緊趕慢趕,終於在聖旨嚴苛的期限前到達了魏郡。
這是如今北黎最混亂的地方。
亂軍高舉「蒼天已死,青天當立」,盤踞在此。
黃河肆虐,將要決口,衝垮岌岌可危的城防。
我到達魏郡的時候,路上隻有白骨森森,甚至無一人來迎接我。
哪怕,我是聖上欽定的「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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