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丁香雀
- 3581字
- 2025-02-25 16:39:46
我下意識張口,嗓音嘶啞:「辛娘還未及笄,當哪門子幹娘?」
朱二按住我的手,從床頭桌端過一盞茶,慢慢倒入我口中。
是秋梨熬的甜水,水溫正好。
「一給你漲輩分倒是醒了。破鑼嗓子先別說話,省得把婧兒嚇哭。」
我不理解,天底下的男人都不能好好說話嗎?
雖然眼下無力反駁。
「不會,辛娘方才在夢裡一口一個『仇人』『早晚弄死你』的,婧兒聽了也沒哭。」
微微睜眼,發現女聲的主人是朱家婆母,不對,我該叫她「老夫人」的。
母子二人的五官其實很像,但是她看起來就明顯溫婉平和,哪怕盲了眼,口吻和做派都像極了大戶人家的老夫人。
「朱老夫人安……」我正欲起身,被她聞聲一把按住,「辛娘不忙。咱們百姓人家,別老『夫人』『恩人』的。你既想殺了你爹,可會什麼手藝?」
「阿娘教過我些繡活兒。」
空氣突然安靜。
「宰畜生哪兒能用繡花針?得用殺豬刀!」
朱二的口吻完全不像他的手掌心那麼溫暖。
「有時候,人跟豬一樣。你且養好身子。半個月後,我教你殺豬。」
7
Advertisement
之後半個月我都沒看見朱二。
隻有朱老太帶著她的啞巴孫女婧兒照顧我。
我們仨,盲、聾、啞,還真是整整齊齊的一家。
「辛娘能起身了?水給你燒好了,洗完澡換身新衣裳。」
朱老太看不見,耳朵卻相當靈敏,做飯、做衣服的手藝也不錯。
婧兒聽力無礙,就是「說話」方式特別:
之前她對朱二比畫手語,現在她在朱老太的掌心劃拉。
至於跟我……她無話可「說」。
我隻當婧兒對我生分,相處久了總能好些吧。
朱二不在的日子裡,屋子裡少了肉腥味,成日裡草藥氤氲、米粥飄香。
朱老太是個厲害角色,每天端著清粥小菜進進出出,從不借助盲杖。
她一把摸準我的額頭,笑道:
「閨女先吃些清淡的養養胃,等我兒回來叫他殺豬給你吃。」
她不說還好,一說惹得我邊哭邊吐。
哭是因為第一次有人把我照顧得這麼細致入微;
吐是因為那句「殺豬給你吃」。
我的左耳失聰,正是緣於我悄悄去飯桌上夾了塊豬肉。
尤世仁討厭女娃,從不許我上桌吃飯。
那日我夾了兩塊肉,他用筷子抽我的手背:「狗雜種不想活了?!老子奔波一天才吃上豬肉!」
阿娘處理葷腥的手藝並不好,肉腥氣伴著血腥氣,一起湧上頭——
我從七歲起,一記就是七年。
尤世仁過兩天心情好了,又賞了我塊肉。
可我對吃豬肉這件事情感到全身心不適,駁了他的面子,又挨了頓打……
朱老太被我嘔吐的動靜驚動,她接過碗嘗了一口:
「不難喝啊。難道不夠甜?也對,你和婧兒都是小閨女。乖乖等著啊。」
轉身親自端去加糖,又喊婧兒給我清理汙穢。
我面帶歉意地看著冷臉小啞女:
何其有幸,我一個賣身丫鬟竟能被主子一家伺候!
8
十四年都未吃飽過飯,卻在這十四日裡被朱老太彌補。
恢復些體力後,我開始能下床活動。
才發現朱家從外面看著狹小,裡面卻寬敞。
朱老太和婧兒的做派不似尋常市井小民;就連朱二,也隻是對外粗鄙,在家則不同。
胃口餓小需要時間,撐大隻需要幾天。
夜裡,我被餓醒,不想再麻煩朱老太,我躡手躡腳去廚房找吃的。
廚房裡,一個身影在忙活。
是朱二!
他穿著一身夜行衣,看著消瘦得不真實,濃密的胡子此刻也刮得幹幹淨淨,看著更年輕了。
「老爺怎的半夜才回來?」
「買了幾頭豬回來。」
「豬呢?」
「宰了。」
怎麼沒聽見動靜?
朱二突然發問:「餓了麼?」
「嗯,有點,」清醒了幾分,我又搖搖頭,「也不是……」
以前我是尤家名義上的「閨女」,提了要求尚且會挨打,更何況現在隻是個買來的丫鬟?
這些日子,我已經僭越很多了;
再不收斂,這個家隻會厭棄我,早晚把我趕出去。
「我在夢遊,沒、沒事。」反正按以往的經驗,挨過這一陣就好了。
剛要轉身,被他一把按住肩膀。
「我養過豬,又養閨女,你當我傻?」
我紅著臉,緊攥著衣角,惴惴不安地等待我的主子發落,根本不敢抬頭。隻聞著屋子裡的氣味越來越香,肚子就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人跟豬一樣,都是先吃飽才能長得快。
「菜裡沒肉,你先就著剩飯陪我湊合兩口。」
見我忸怩,他一把拉著我坐下。
「你的賣身契還得在我手裡放幾年,得聽話。」
「明白。」
「你沒明白。咱們家『聽話』的標準是『及時說明需求後,聽進去建議』。
「要是再不明白,就跟婧兒學。」
熱騰騰的飯碗遞到我嘴邊,我大口咀嚼,殺豬匠的手藝沒話說。
慢慢抬起頭,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是。」
朱二嘆了口氣,順手揩掉我的淚,又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盒銀絲糖。
「你比婧兒沒大多少,她愛吃的,我猜你一定也愛吃。」
習慣性要推辭,被朱二一個眼神止住。
「嗯?剛說完。」
我比婧兒大將近十歲,卻不想能在這裡被朱二和朱老太當成「跟婧兒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般寵著。
於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了一塊含在嘴裡,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跟著銀絲糖一點一點化開。
「辛娘已經恢復了,明日就跟著老爺學殺豬!」
「殺豬不急,先改稱呼。在外叫『相公』,在家……你可以叫『阿兄』。叫一個?」
他到底是當爹的人了……
我紅著臉,艱難地發出「兄」這個音,聽著明顯更像「熊」。
「不習慣?」朱二一臉促狹,「那在家裡也叫『相公』,省得露餡。」
9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嚇得我從床上彈了起來——
但凡在尤家這麼幹,我會被尤世仁拎著摔下床去!
朱二已經在家門前練起攤子,廚房的桌上放著單獨給我留的早飯。
我扒拉著吃完,刷了碗筷,趕忙上前幫忙。
「老……相……」猛然想起主子的叮囑,臉紅到脖頸。
他嗤笑:「昨天喊俺『熊』,今天把俺老朱當『老象』。果然,你跟豬一樣。」
說話方式又變回去了,胡子回來了,而且又胖回去了。
一夜之間。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他腰間的贅肉倒跟固定在身上一樣緊實。
他沒看出我的表情變化,趁這個時間段客人少,手把手教我刀工。
從小就幫阿娘劈柴、切菜、繡花,論手藝活兒我就沒輸過。
練了兩個月,我切起肉來又快又均勻。
朱二的臉上看不出欣喜,隻道:
「辛娘有長進,明日卯時一刻來後院找俺。」
次日天剛蒙蒙亮,他已經在自家後院等我了。腰間的贅肉又掉了。
「老、相……公,豬呢?」
朱二白我一眼:「有你還需要豬嗎?」
說完就開始表演拳法。
「跟著我,練!」
一連半年,每日卯時一刻他都會準時等著我,教完拳法又帶我舉石鎖。
我叫苦不迭:「相公啊,就是豬也禁不住您這麼磋磨啊!」
「少廢話!練不會這倆就甭想學殺豬!」
也許是太想把尤世仁打我的拳腳還回去了,再後來,我驚嘆自己真是塊習武的好材料。
10
不知何時起,朱二不再罵我「笨得跟豬一樣」了。
他甚至會對我點頭微笑,笑起來還挺好看。
到我及笄那日,朱二親自示範了殺豬的全過程。
行雲流水,很有美感。除了嗅覺感受差億點。
一套動作結束,豬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呈現出了我腦海中期待的尤世仁的狀態。
他遞上一把嶄新的殺豬刀,手柄一看就是根據我的用刀習慣精心打磨過的:
「該你了。」
那晚,朱二和朱老太做了一席「全豬宴」,我吃得香極了!
當我能夠主宰它們的命運時,所有的心魔都悉數瓦解。
究竟生於何地、生辰幾時都不重要了;
今時今日,我已經獲得新生。
11
「家裡和攤子勞辛娘獨自照看幾日,為兄三日後就回來。」
朱二似乎有心歷練我,對待我又和旁人培養童養媳的樣子不太一樣。
我隻如常以朱二娘子的身份招攬客人兩日,每日能掙個三錢。
這兩日總聽客人說,有幾個攤子、鋪子收入不好,孝敬不起縣令,被鎮上捕頭親自帶人查封。
第三日客人少,我收攤打烊也早。誰知晚上來了一伙不速之客,把門拍得震天響,陣仗大得驚動了朱老太和婧兒。
「待會兒哥兒幾個可勁兒吃!那是我閨女,敢言語一聲看小弟我不抽死她!」
我去開門的時候正好跟尤世仁打了個久違的照面。
愣神幾秒,他才認出這個結實的女子是我:「這……長這麼大了?」
「是啊,蒙朱家厚愛,」我笑著咬牙切齒,「我長高了,手勁兒也大了。」
尤世仁喝得不夠多,聽懂了就退到鮑捕頭身後。
鎮上捕頭鮑匡衡講話一向很客氣。估計是今日喝醉了,講話也不太好聽;
「最近不太平,咱們成日護著你們老百姓,今晚輪到你們家孝敬。還不給弟兄們弄點吃的?」
他的身後跟了一群捕快,即便是朱二也斷不敢跟官老爺正面起衝突。
我暗暗告誡自己不能硬碰硬。
尤世仁又從鮑匡衡身後挪出來,惡狠狠掐起婧兒的下巴,企圖從小啞女身上把在我這裡丟掉的面子找補回來。
「是啞巴去,還是瞎子去啊?哈哈哈哈——」
婧兒一抬頭就哭了。
我衝上前打掉尤世仁的手,奪回啞女:「婧兒乖乖陪太母,幹娘去弄吃的。」
轉身冷眼掃視一圈爛醉如泥的混賬,不慌不忙,單肩把整頭乳豬從後院扛來前屋,抡到尤世仁面前。
他和他的狐朋狗友當即噤聲。
「這是今日現殺的乳豬,鮑捕頭想怎麼個吃法啊?」
我邊問邊盯著鮑捕頭的眼睛,同時雙手各持一把菜刀,大刀闊斧剁起了肉餡。
聽著哐哐的案板重擊聲,鮑匡衡酒醒了不少,臉色越來越白,連連後退。
「吃餃子吧,」我麻利揮刀,皮笑肉不笑,「這肉餡好,剁得稀巴爛,熱鬧!」
一炷香的工夫,就把半頭豬肉剁了個稀爛,兩把刀穩穩插進案板。
一行人看看豬肉,又看看我,互相確認了眼神……
朱二說得沒錯:
人和豬在某些時刻是一樣的;
殺得了豬,自然也殺得了人。
「朱娘子,打擾了,」還是鮑捕頭率先開口,「本官想起還有搜捕任務,下次再來。」
說著,他竟真的掏出一張鎮上衙門的搜捕令:
「朱娘子若是見過此人,隨時上報本官!」
定睛一看,那畫像分明就是朱二那晚身穿夜行衣的裝束和模樣!
12
-
字號
-
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