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不定我還能撈個伍長當當,多威風,回來風風光光娶你!」


雨停了,風卻大了。


眼睛被吹得生疼。


其實他不必費心騙我,我知道當兵是什麼樣。


像他這樣沒有經過訓練且高壯的徵夫,絕不是去服力役,僅僅在後方押送糧食辎重。


他會被送到前線攻城,沒有馬,沒有盾,說不定連甲都沒有,赤手空拳爬上城牆,迎接他的不知是流矢,還是火油。


生的機會萬裡挑一。


死卻來得容易。


若是幸運,勝了,他能有個全屍,等我去領。敗了,頭顱被割去當軍功,殘屍堆成京觀,被蟲啃,生蛆腐爛,漸漸便化為另一場災難,瘟疫。


這是匈奴人震懾漢人的做法。


我父親和兄長,便是這樣沒的。為裴家的馬前卒,死了隻能匆匆燒埋,葬不回故土。


不過父親和兄長到底是裴家親衛,他們的死能換來妻女在裴家一隅安身地,換來我一個虛有其名的養女身份。


朱華呢?


他隻是個平頭百姓。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但他眼睛還是那麼明亮,裡面是灼灼的青春與希望。


「你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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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說這句。


「我不要你等我。」他認真道,「鬼知道這仗打到什麼時候,你這樣好的女郎,能識字會善醫,誰娶了你都會珍惜的。」


胸腔溢滿酸澀,忍了忍,還是忍不住。若是晚了呢。


我望著朱華。


「其實……我還有個名字,绾寧。」


結發绾君心,願求君長寧。


衛绾寧。


「等你回來,我刻在喜娃娃上,用這個名字和你成親。」


朱華愣怔許久,重重點頭。


他一步三回頭。


樹影搖,林花落,滿地春紅,述盡匆匆。


我推開院門走進去,滿腹心事,連門檐點了燈籠都沒注意。


落腳踏入門檻,踩到不屬於自己的影子,這才悚然一驚,猛地抬頭。


「成親這樣的大事,怎麼也不告訴我啊,寧寧。」


男人撐著桌案,手指漫不經心摩挲那對新刻的喜娃娃,唇角勾了一下,笑意淡漠。


6


「你來做什麼?」


看到來人的臉,我松了一口氣。


荀允雙目蒙布,依舊是竹杖青衣,蕭蕭肅肅,如松獨立。仿佛還是那個等我回家的鄉野村夫。


他不在意我語氣裡的疏離,溫和道:「我來帶你走。」


「你已投裴巍,」我冷淡道,「我們不是一路人。」


荀允放下喜娃娃,尋著我聲音走來,自然抬手想碰我。


「朱華非你良人,寧寧,我隻是不忍明珠墜泥。」


我打開他手,感到冒犯。


「我不是明珠,朱華也並不低賤,與他結為夫婦,乃我心甘情願。」


一聲低笑,荀允垂下手:「夫婦,他配嗎?」


荀允神情陰沉些許:「你為燕侯之妹,自小在裴府吃的是玉食珍馐,習的是貴女教養,才可為石窟作畫題字,德能支撐你跟隨亡母學醫治疫,整個燕郡兒郎,誰不傾慕你盛名?」


他嗤笑。


「而朱華呢,他算什麼?若知你真身份,真面目,他還有膽子向你提親?


「你說你心甘情願,我看卻是自甘墮落,負氣之舉。」


我聽著他的話,震在原地。


荀允卻湊近了,淡然無欲的面貌此刻卻全是求而不得的隱忍。


「寧寧,從我在燕郡求學,看到你在石窟作的畫,我就心悅你了。你那時不認識我,我也不過一個空有虛名的世家子。


「可後來你救了我,信任我,不嫌棄我目盲,得知你的身世,我怎可讓你錯嫁,悔恨終身?


「誠然,我投裴巍,有亂世之中一展抱負之心,可其中,何嘗沒有想取得功名,好求燕侯成全我與你作配的奢望。」


他唇角顫了顫,幾乎懇求:「跟我走吧,有我在,一定護好你,不再讓你受委屈。」


光影錯落,如同另一張不明不白的網,向我罩來。


我心亂如麻,後退一步。


「我……我已答應朱華,會等他回來成親。他和朱家阿姊於我,上有救命之恩,下有呵護之情,我不能拋下他們。」


空氣裡沉了須臾,荀允苦笑,垂頭。


「這事怕由不得你……」


我擰眉。


「你還不知,丹陽暴發瘟疫,彭城又即將開戰,流民四蹿,淮南也太平不了多久。燕侯已答應分一支兵護送我等謀士家眷回燕郡,我已上報你為我家眷。」


荀允恢復平靜神色,語氣卻隱含警告。


「若你不聽我話,我也不知能為你隱藏身份多久,屆時便隻有讓燕侯親自來管你了。」


丹陽瘟疫?!


那淮南的百姓?


7


左邊打仗,右邊瘟疫,淮南夾在中間,百姓跑都跑不了。


我慌亂想了想,心一橫,搖頭。


「不,我不走。」


荀允皺眉:「衛绾寧!」


我直直與他對視:「淮南從未有過瘟疫。你既知我娘是醫女,想必也知當年上黨大疫她死在那裡,留下許多關於疫病的記載。那些我都一一熟記。」


見荀允沉默,我急道:


「讓我留在這裡能幫忙,至少幫醫士們一起提前防御,也好過後面瘟疫波及三城,致使戰事不利啊。」


淮南是裴巍打下來的城,要輔佐他成霸業,平天下,荀允便不會輕易放棄如此可以讓裴巍得民心的機會。


果然,他默然良久,勉強松口。


「你可以暫留,但把疫病記載默出來給醫士後,你必須馬上就走。」


面對他嚴肅目光,我隻好先點頭。


來不及道別,有荀允在旁盯著,我隻能匆匆寫了封信留給朱家姊弟。


……


入了城,我不願住在官邸,荀允便請求裴巍讓人在醫署闢了間屋子。


裴巍忙著備戰,沒心思細查我身份,以為我就是荀允一個無足輕重的家眷。既然我有治疫之能,又不怕死,何樂不為。


局勢緊迫,醫士們不敢怠慢,按照我默的疫病記載,紛紛討論起來。


「流民雖然在城外,到底還是要按女郎所言分隔而治,不過,如此來,患病的流民也需要醫士前往照料……」


我道:「我可以去。」


「這……」老醫正猶豫,「您為荀先生家眷,千金貴體,怎容閃失啊。」


我搖頭笑了笑:「小女子不過承荀先生之恩,虛攬貴名。何況亡母為醫,自小教導『人命至重,有貴千金』,我深知其理,又親歷上黨大疫,由我去最為妥當。」


眾人默然。


良久,有人起身行禮,朗聲道:「女郎大義,小子不才,也願一往!」


我有些驚訝。


是那位一開始有些瞧不起我,經常與我爭論疫病藥方的馮延。


他沒多說什麼,隻是對我深深一望。


醫者,誰沒有濟世之心。


一時,陸續有人報名,有條不紊分工起來。


我望著他們,眼眶微熱,定下心,轉身打算回屋理好藥方,加緊讓人熬煎,好分散給流民。


不想,還未進屋,那個曾經在田邊險些認出我的軍官慌忙找來。


「君侯舊疾復發,請女郎往檀宮診治!」


我僵硬指向自己。


「我?」


8


軍官姓孫,性子豪放不拘,瞧我忐忑,以為我是怕燕侯威名,擔心治不好。


「女郎醫術近來傳遍城中,連老醫正都點頭。實在是君侯的親隨大夫去了丹陽,身邊沒幾個會治頭疾的,請你也隻是去試試,治不好君侯也不怪罪。」


都這樣說了,我死拗著不去,反而可疑。


懷著一萬個不想去之心,我緊張掐住指尖,上了馬車。


孫將軍在車外跟著騎馬,忽然道:「女郎莫緊張,咱們君侯名聲雖兇,可一向愛屋及烏。女郎瞧著有些像君侯之妹,說不定君候見了高興,還有賞呢。」


我心提起來:「我……像嗎?」


孫將軍偏頭來看,嘆息搖頭:


「裴家小女郎可是整個燕郡最好看的姑娘,當初出門作畫,連樹上都蹲著傾慕她的兒郎。


「說實話,女郎你呢,有點醜。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覺得你像,就是怪親切的……」


我嘴角抽了抽:「……」


「不過,」孫將軍話音一轉,「這事也不好說,君侯這舊疾就是因為此刻兵亂瘟疫正盛,卻怎麼也找不到小女郎,急得病發。那些狗娘養的老宦,竟還說小女郎死了,這不戳君侯心窩嗎。」


車裡一靜,我低眸不語。


當初,聯姻一事定下,連一向不喜歡我的新夫人都不忍。


她還勸過裴巍。


「淮南王陰狠好色,從他宮裡抬出來的宮妃沒有一個不是受盡凌辱。前王妃東海高氏那樣的豪門,都被逼得在宴上脫衣敬酒,不到二十便抑鬱而亡。


「夫君送绾寧去那裡,不是要她的命嗎?」


我在窗外,聽到裴巍疲憊低沉的聲音。


「這又何嘗不是剜我的心?可並州危急,一旦讓劉顯那胡奴破了陽城,整個北地便開了門戶,如當年洛陽之禍。


「父輩守住北地多年,若此時失在我手裡,再收回便難了。隻有讓淮南王出兵從南邊繞過去,撤出劉顯一部分兵力,我這裡才能打得出去。」


他說著聲音慢慢艱澀:「外面都傳阿寧美貌……淮南王指名道姓要她,我不能不給……」


屋裡陷入死寂。我沒有驚動他們,靜靜轉身。


身後還傳來裴巍僥幸的聲音。


「還好淮南那邊有我的人,阿寧去了,他們會護她,絕不讓她受苦。」


可事實卻是——


那些所謂裴巍的人,一些踩高拜低的宦官護衛,隻要我賞錢少了,便立馬尖酸刻薄。所幸我嫁過去時,淮南王病了,暫時沒有召見。


但那次,淮南王醒來,命宦官將我帶去伺候。一進門,那種陰森,酒池肉林的荒唐,實在讓我害怕得受不了。


我慌張跑出去,幾個宦官來追,結果我踩空不小心落湖,他們撈了很久都找不到,以為我死了。


他們怕擔責任,淮南王也覺得我的死是小事,卻萬萬不能讓裴巍知道,引起起兵的風波。便齊齊將這件事壓下來,當作無事發生。


兩年,但凡裴巍真的在乎,派個人來探聽我的消息,也不會直到現在才知道我丟了。


車外孫將軍還在唏噓,我卻忽然失去緊張,平靜起來。


9


檀宮是淮南王所居舊殿。


當初我便住在這裡。


孫將軍引我進了內殿,裡面全然沒有當初淮南王在時的奢靡,不過青帳冷榻,藥香苦澀而已。


裴巍閉眼躺在榻上,英俊面容一如從前,隻是身居高位多年,威勢深重,眉間淺淺川字痕,顯得肅殺冷意。


聯想他正在走的這條孤家寡人的道,更覺春寒欺衣,爐中火也暖不起來的冷。


孫將軍上前低聲稟報,說我可以用艾灸的法子幫忙緩解頭疾。


裴巍也沒有睜眼,隻略微嗯了一聲。


備好艾灸的物具,小心上前。我盡量不拿正眼看他,但四下寧靜,艾香溫暖,風聲吹動樹梢,沙沙響動,一時我有些出神。


想起家鄉。


燕郡的春不比淮南,雖然冷,卻總有熱鬧的玩法。


裴巍那時還是家裡最受寵的張揚公子哥,不樂意拘著讀書寫字,總愛帶著我去騎馬射箭。


他有百般玩耍的心眼。如何悄悄躲開護衛,溜出去看花燈。如何調皮偷去老夫人的貓,讓它上閣樓抓老鼠蹿得渾身漆黑。


就算被大人拎回來,一起受罰關在閣樓裡,黑也不怕,縮在角落彼此握住手偷笑說話。


那些話真好聽啊。


什麼——


「阿寧,以後我做君候,也點那樣一街的花燈。


「你不必拘束坐在車裡,騎我的烏孫馬,誰也不敢多說闲話,因為他們都知道你是君侯夫人。」


轉眼,少年一步步褪去青澀,從亡父的手中繼承赫赫大軍。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看我的眼神也慢慢疏離。


我難過,卻明白,這是理所當然。一個身份低微的軍士女,能掛著君侯妹妹的名頭已是主人家仁慈。


可別人不這麼想。


裴家人總覺得我會仗著小時候的一點情義胡作非為,不僅在裴巍大婚那日,把我鎖進閣樓,還總弄些可笑的手段,誣蔑我,讓我承認自己「德行低劣」,不配再待在府裡。


好幾次,我是走了的。


隻是裴巍一追,我便又心軟回去了。


他說:「阿寧,做不了夫君,我還是你哥哥、你的依靠。」


他信誓旦旦,會給我找個好郎君,一個好去處。


……


兀自出神之際,我感到頭頂有一道銳利目光。


裴巍不知何時睜開眼,正面無表情望著我。


10


「破廟裡,我見過你。」


他首先道。


「你不是要跟一個村野小子成婚?怎麼又成了叔懷的家眷?」


這是試探。


我收起灸具,恭謹低頭,操一口含著南音的別扭官話,道:「我視荀先生為兄長。」


裴巍鳳眸微斂,看不出情緒:「那你為何不走?」


不明白他盤問這麼多幹什麼,我老實回答:「身負淮南鄉民諄諄恩情,若走,心有不安。」


裴巍移開目光,久久不語。


半晌,我行禮,收拾好東西,正要踏出門,卻聽裴巍在身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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