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子規聲裏夢杜鵑
- 4083字
- 2025-02-21 16:45:50
燕侯大婚那日,所有人都覺得我會胡鬧,將我鎖在閣樓。
出來後,我不哭不鬧,還刻了一對喜娃娃做賀禮。
但燕侯還是不放心,把我嫁去淮南國聯姻。
那淮南王,都七十歲了。
他對我保證:「最多兩年,哥哥就來接你。」
可是,等他兵臨城下,找遍整片南土,都說沒有見過什麼十七歲的小王妃。
1
春時農忙,城門外的田裡都是插秧的人。
一陣馬蹄聲迅疾而來,打破了寧靜。
那是一隊騎兵,手裡拿著畫像,似乎在找什麼人。
「沒有沒有。」
問一個,一個擺手。
「沒聽說過什麼王妃。」
「十七歲?那淮南王都七十多了,哪個爹娘舍得把這麼小的女郎嫁過來?」
最後問到我時,我看了眼畫像上水靈靈的女孩,跟著眾人搖頭。
為首的軍官很是苦惱皺起眉,似乎怕交不了差,不死心湊近:「你再仔細瞧瞧,眉心中間有顆紅痣,大眼睛撲閃撲閃,講話北地口音,笑起來嘴角還有一對小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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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從地認真看了看,還是搖頭。
軍官叉腰長嘆:「不可能啊,我當初親自把她送到淮南地界的,完了,君侯該殺了我了。」
說著,他踹了腳旁邊哭喪著臉的老宦官:「老東西,老子可是把人交給你了。合計人丟了兩年,你他娘是一聲也不吭啊!」
老宦官倒地,正好與我對視。
我不動聲色,軍官忽然一頓,狐疑彎下腰,慢慢抬起我頭上鬥笠。露出一張黃褐褐的麻子臉。
我無辜望向他:「?」
軍官:「……」
正好田壟上有人挎著籃子大聲叫我——
「春花,儂男人喊儂回家吃飯啦!」
我指向那邊,軍官晦氣無語點頭:「我真是找瘋了,誰都能認錯……去吧去吧。」
直走向田壟,被同村阿姊牽住,她有些訝異。
「你抖甚,很冷嗎?」
我微笑搖頭,阿姊出神望了我片刻,嘆息:「自你生病後這麻子是越長越多,我都快記不清撿你時的樣子了。」
她往後望,那群軍兵還沒有走。
「聽說找的是燕侯的妹妹,不過能狠下心嫁給老淮南王,大概也不是親生的。」
阿姊拉著我走過一條小溪溝,笑道:
「看著冷冰冰的燕侯對咱們南地百姓還是蠻好的,隻是佔城殺了老淮南王,咱們還是該種地種地,該吃飯吃飯……」
我不吭一聲。
2
回到村,隔著老遠便看到荀允執著一根竹杖在籬笆前等候。
也是怪,他雙目盡盲,每次都能感覺到我回來了。
阿姊故意讓我不要作聲,擋在我面前。他先笑了,無神的眼睛轉向我,伸手準確地把我拉了過去。
「噫!奇了!」阿姊開玩笑,「先生怎麼次次都猜中,難道春花身上就是要香些?」
荀允笑了笑,溫潤有禮謝過阿姊送我回來。等阿姊走了,他才收斂笑意,不太高興地問我:
「怎麼又跑出去?外頭都是官兵。」
我任由他拍去我手指間的泥巴,小聲道:「這時候插秧,秋天才有吃的嘛。」
南地方言不好學,故意模仿反倒怪模怪樣,我索性便很少在外面講話,聲音也常常下意識壓低。
荀允沉默須臾,苦笑:「是我沒用,不能好好照顧你。」
「沒事的。」我笑起來,安慰他,「我畫成這個鬼樣子,連裴巍的近衛都沒認出來。他們估計也就隨便找幾天,我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裴巍這些年忙著東徵西伐,哪有多的闲空分心找一個他早就厭棄的養妹。
盡管他答應過會來接我。但他的話一向不作數。小時候他還發誓會娶我呢,結果還不是娶了重鎮大族的女兒,把我當棋子聯姻嫁給一個老頭子。
現在想想,還覺得毛骨悚然。
若是被他找回去,不知又要被送給誰,漂泊在哪一方異鄉水土。
好不容易在這裡有了安穩的日子,我不想再重蹈覆轍。
可荀允猶豫的神情讓我有些忐忑。
他是從江東逃難來的謀士,畢生所求就是尋個明主施展抱負。裴巍從北打到南,聲名遠揚,不少南士都相繼投奔,得到很好的待遇。
我被拋棄慣了,此時不免生疑:「你不會想把我送出去吧?」
荀允頓步,我掙開他手,嘀咕:「我好歹救過你的命,你可不能負我。」
「亂想什麼呢。」荀允看不見,無奈立在原地。
他隻是想,整日在村裡教書成不了事,本來能投裴巍自然很好。但因為我,他決定還是帶我往靈州去,做個幕僚也好謀生。
但,還是很可惜吧。
我默默望著他平靜秀美的側臉。這個人哪怕瞎了,也還是那麼聰明,深居茅廬仍知天下事。觀他舉止,從前大約還是個世家公子。
一身本事隻能屈居小小靈州,與一群酒囊飯袋為伍。
我咬住唇,有些糾結。我逃出來,努力下地幹活,就是不願成為任何人的拖累。
腦中浮現朱家阿姊適才試探我的話。
「既然荀先生不是你丈夫,你可有意與我家結親?」
她笑得溫柔。
「我家小弟與你年歲相仿,雖然不認得幾個字,卻很有一把子力氣,養活你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我認得那個朱家少年,高高大大,一見我就臉紅。有時雨季溪溝不好走,他能單肩把我扛個來回也不喘氣。
還會給我抓兔子,從山上摘一大捧紅豔豔的杜鵑花哄我開心。我都扮得這麼醜了,他還對我好。
不像荀允那樣眼瞎,大概是真的喜歡我吧。
嗯。
這樣也好。
我嫁了人,就和荀允沒關系了。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投裴巍,一展抱負。
3
隻是還沒等我告訴荀允,家裡率先來了一行人。
我和朱家阿姊從集市回來,看到那個熟悉的軍官,嚇得躲到樹後。
朱家阿姊摸不著頭腦跟著我站在樹後:「咋了?怕成這樣。」
話音剛落,荀允被一群人擁簇著出來,他們恭謹稱他「誠淵先生」。
荀允垂眸淡然,這次沒有朝我這望一眼。
漸漸,人走了,村裡看熱鬧的人也散了。
「原來荀先生真是大人物,能讓燕侯專門派人來請……」阿姊感嘆。
我推開家門,屬於荀允的東西都沒有了。一封離別的信都沒有。
空落落。
人家根本不需要我替他操心,隻要他不提,沒人把我跟他扯上關系。說不定就算知道,裴巍也懶得在乎。
我實在是自作多情了。
接連幾天平風浪靜,找我的官兵也漸漸不見。我徹底放下心,也答應了朱家阿姊訂婚的請求。
「太好了!」阿姊高興撫掌,「我就說當日沒有白撿你,這不,給咱們家撿了個媳婦!」
為了備婚,她忙得風風火火。她弟弟朱華見到我,更是臉紅到耳朵根都燒起來,被他姐用力拍了掌後腦勺。
「傻小子,還不趕緊去東市買肉買面,房頂也重新修補一遍。哦,還要一對龍鳳蠟燭,兩匹好綢緞,要最紅的!」
朱華忙點頭:「欸!」
走時他望著我咧嘴一笑,白晃晃的牙。
朱家兩姐弟待我真的很好,見我發髻上光溜溜隻插了根桃木簪子,阿姊還讓朱華陪我去買。
朱華不懂姑娘家的東西,竟把所有存銀都帶來,口袋裝得鼓囊囊,隻顧望著我傻乎乎地笑,險些被店家宰個精光。
「你傻呀,我隻有一個頭,戴這麼多簪子做什麼?我就要這一個,其他的你退回去吧。」
我撲哧一笑,從他攤開的手中撿了最樸素的紅玉簪。
「不,都要。」朱華認真看著我,「好看。」
我摸了摸自己尚未洗掉的麻子臉,有些納悶:「哪裡好看了?」
朱華像觀賞一幅珍貴的畫,輕輕道:
「眼睛,眉毛,嘴巴,哪裡都好看。」
春風靜靜穿過柳葉,湿風撲面,雷聲隱隱。
我有些面燙,不好意思扭過頭,忍不住笑。
朱華瞄見,叫道:「對!還有酒窩,小花你知道嗎,你笑起來最好看,比一山坡的杜鵑花都好看。」
我打他肩膀一下,轉過身。
「啰唆……下雨了,快找個地方躲吧!」
這雨,來得兇猛,一下把人就澆湿透了。幸好附近有個小破廟,我們躲進裡面,等待雨停。
朱華找了些幹燥木頭,生起火,烤幹外衣,給我披著。
對著溫暖火光,我們安靜說著話。他問我剛剛在布店怎麼買了兩塊小布,裁出來也穿不了呀。
我笑了笑,捧著臉,望著火光:「我刻了一對喜娃娃,給他們穿。」
從前裴巍大婚,我還給他和新夫人送了一對呢。可惜他夫人不喜歡,看了一眼就丟開了。
這是北地家鄉習俗,本來該由家裡的母親或姊妹親手雕刻贈送,不過我家裡已經沒人了。
我一直很羨慕,能在成婚時得到這樣的祝福。所以隻好自己來了。
「喜娃娃?」
朱華正想詳細詢問,破廟忽然來了幾個避雨的人。
都是狼腰猿背的軍中人,旁邊有個文弱些的,對中間二人道:
「主公舊疾復發,還是先和誠淵先生在此處避避雨吧,屬下去檀宮把馬車駕來。」
他們瞟了我和朱華一眼,大概覺得我們無關緊要,便沒有搭理。
看到中間氣度華然的二人,我眼瞳一縮,深深低下頭。
幸好荀允是個瞎子。裴巍也從來不將目光投注不相幹的人。我暗自慶幸。
可我忘了朱華什麼也不知道,他看到荀允,還差點高興地喊先生。
我連忙在他出聲前,扯了他一把。他雖不明所以,還是乖乖閉嘴,沒有上前相認。
無人說話,破廟裡氣氛壓抑,該死的雨又半天不停。
我受不了,悄悄對朱華打手勢。
朱華小聲:「回家?」
「嗯。」我聲若蚊蚋。
正當我起身,走到門口,覺得要逃出生天時,朱華一拍腦門,轉身跑回去,聲音有點大。
「欸,差點忘了,咱倆成婚的蠟燭,還有,小花,你給喜娃娃買的衣裳也忘啦。」
他傻憨憨拿起來,回身遞給我,寵溺捏了下我鼻尖:「你呀。」
我面色僵硬。
門內,佛像陰影下,裴巍與荀允幾乎同一時間抬頭,神情難辨望過來。
「站住。」
4
裴巍目光如刃,鋒利直射。
「抬起頭。」
我手腳冰涼,佇立不動。
朱華如臨大敵擋在我面前,語氣不善:「幹什麼?」
噼啪。
火堆裡濺出火星。
靜得嚇人。
「朱華?是你嗎?」荀允像是什麼也不知道,耳朵側了側,出聲打破死寂,「勿要衝撞君侯。」
朱華一愣:「先生……」
荀允拱手,對裴巍歉然:「此乃我鄉野舊鄰,不知有何不妥?冒犯了主公,請主公莫怪。」
靜了靜。我拼命縮起頭,躲在朱華身後。
大概看到我的臉,裴巍若無其事收回目光,平淡道:「無事,錯認了。」
虛驚一場。
外頭風雨漸小,朱華將外衣撐在我頭上,給我遮雨。走遠到水橋邊,他才籲了一口氣,心大道:
「適才可真險,原來那男人竟是燕侯,怪不得氣勢這麼兇,虎狼之君啊。」
春寒料峭,我咬住發抖的唇,臉色蒼白。
朱華注意到,忙說:「小花你別怕,他就是認錯了。咱們南土鄉裡人,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能有啥關系。」
他拍拍結實的胸脯:「何況還有我護著你呢!」
是啊。
不是一路人了。
我努力壓住心裡的不安,勉強笑笑:「嗯,回家吧。」
朱家阿姊還在等我們回去商議成親的好日子。
「走咯!」朱華拉起我,一手撐著衣衫,在蒙蒙細雨裡跑了起來。
5
我們到家。村裡卻有一個壞消息。
「要徵兵了。」
阿姊神情嚴肅坐在桌對面。
「劉顯聚兵圍彭城,催兵令發到村裡,三日後便出發。」
朱華五官凝重,握緊拳:「我去。」
「弟……」阿姊目光淚閃。
朱華道:「彭城與淮南一水之隔,匈奴兵一旦佔了彭城,咱們家也保不住。阿姐,我是家裡青壯,本該為鄉土出力。」
「可你與小花就要成婚了啊……」
二人看向我。
我低眸沉默。?
光暈晦暗,我望見燈油裡,有個死蟲。
送我回家的路上,夜色爬上山頭,月光投在水坑裡,波瀾晃蕩。
朱華一直在逗我開心,誇大其詞。
「當兵好啊,燕侯不苛待南人,有糧食領,還免田賦,殺敵就能掙軍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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