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野蠻生長
- 3521字
- 2025-02-21 16:03:12
講課做題批改糾錯……如此循環反復,他隻在我寫題的時候休息。
他有時會批改作業,有時會擺弄鉤針。
周應槐沒有食言,他竟然真的在研究那些小花朵的鉤法。
「你很細致啊,銜青。」他說。
「細致、聰明、有耐心的人,才願意花心思去啃這些針法。」
我隻是因為窮。這句話沒被我說出口。
面對惡意,我能應對自如;面對善意,我感到局促不安。
我不知道我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作回應。
為了緩解尷尬,我隻好埋頭做題,冥思苦想的時候,我有點恨他。
都怪他誇我聰明。
如果我解不出來,會覺得很丟臉。
有一回,我遇見了那個還相機的學姐。
站在樓梯口的我轉身想跑,她叫住我:「哎,學妹。」
我像隻被揪住後頸的野貓:「學姐你好。」
「其實你不用躲著我走,咱們都一樣,沒什麼好丟人的。」
「……你也被偷拍裸照了?」
Advertisement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她面上一紅,「我是說,我也是貧困生。」
學姐走了,我還呆站在樓下。
周應槐一邊穿外套,一邊走下樓,看見我的時候,他松了口氣。
「天都黑了,我以為你路上——」
「路上耽擱了,周老師。」我攥緊了書包帶子,「不好意思。」
秋季晝短,暮色四合,天完全暗下來。
這座老社區似乎在瞬間闔上眼睛,我目之所及皆為夜色。
我應該感謝這些並不完備的照明設施。
昏暗的光線,以至於我臉上偶現的愧疚,沒被周應槐覺察。
無人打理的樹叢裡傳來夏蟲寂寥的鳴叫。
這隻蟲和我一樣蠢——它不知道,夏天已經一去不返了。
我開始觀察周應槐的生活。
他一茬一茬地收學生補課,還幫一些小機構出考試習題。
有些學生會交錢,有些不會。
這說明他除了領薪水,起碼還有一定的額外收入。
他明明可以租住在更好的房子裡。
可是,這些賺來的錢卻不知所終。他過得相當節儉。
兩件外套,三件襯衫,兩件短袖。
煮面線,加幾根青菜,打個蛋,再滴點豬油,撒點鹽。
我在他家學得晚,他會煮面給我吃。
清湯寡水的面條,熱氣氤氲。我在白煙後,窺視他疲憊的神色。
吃完了,他就送我去車站,再自己回家。
黃雨薇也常來,我喜歡她來,因為她會帶灌好的腸。
然後,我和周應槐就能加餐了。
黃雨薇看我吃面,嘖嘖稱奇:「銜青,你竟然還在長個頭!」
我說:「謝謝你送的書,黃老師。」
周應槐看她一眼,她不自在起來,瀟灑地擺擺手,說那有什麼的。
年前,我的模擬卷成績頭一次夠到九十。
周應槐邊閱卷邊點頭。
我撇嘴:「也就勉強及格的水平。」
「你才努力多久?」
他數落我:「不努力的人,上天會一點一點收走她的天賦。」
我老實巴交地聽訓,往杯子裡兌熱水。
周應槐的胃病很嚴重,有時嘔得很厲害,喝溫水更好。
黃雨薇曾經勸過他,去做一次胃鏡檢查。
但被他婉拒了。他說他隻是幽門螺旋杆菌的數值過高,正在吃藥。
黃雨薇很想抓狂:「但是你經常忘記吃。」
我聽說過這種藥,它很特別,不能中途停藥,否則菌群會產生抗藥性。
周應槐沒放在心上,他隻說:「又錯了,過來看。」
我隻好走上去看,左耳是他講解錯題的聲音,右耳是黃雨薇的嘆息。
水壺裡的水很燙,因為走神,它濺在我手上。
我下意識縮手。
杯子沒被端穩,摔在地上。
——砰!
玻璃碎片濺了一地。
我倉惶地站起身,說:「抱歉,周老師。」
我彎下腰,想撿起碎片。
周應槐走過來,擋住我的手:「燙傷了嗎?」
「沒有,但是杯子——」
「別碰,會受傷。」他說,「你去衝涼水。」
他用掃帚把這些碎片掃起來。
我衝完涼水,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冷汗涔涔。
周應槐正在用破抹布包這些碎片。
發現我在看他,他向我解釋:「經常有野貓翻我的垃圾。」
我沒說話,攥緊了衣角。
他又說:「沒關系,隻是個杯子。」
明明隻是摔碎了一個杯子,明明隻是一個杯子。
我卻被這件事嚇得通體發麻。
他看著我,眼裡充滿無聲的諒解:「怎麼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別擔心,這個杯子很便宜,不用賠。」
「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天旋地轉,白熾燈的光,幾乎令我頭暈目眩。
胳膊和小腿肚,痒得難受。
周應槐用紙包好碎片:「你不舒服?」
「不、不是。」我知道自己失態,努力想擠出笑容。
周應槐揉了揉眉心:「沒事的,銜青。」
我眼眶一酸,在那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
我做好了敞開心扉、接納春雨的準備。
我沉默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緩緩開口:
「周老師,我有過……」
周老師。
我有過一個爸爸。
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是我媽媽帶回來的男人。
這算繼父吧?
我的繼父脾氣很差,喝醉酒就會用皮帶抽人。
我很不喜歡他。
我媽媽說:「能怎麼辦?你又不能沒有個爹。」
原來她忍受繼父,是為了我。
然後有一天,我給這個男人盛飯,不小心打碎了碗。
他那天打牌輸了錢,又喝了很多酒。
因為這個碗,他找到發泄的理由,解開皮帶,狠狠抽我。
抽我的胳膊,抽我的大腿,抽我的後背。
我媽媽本來不敢多說什麼,後來見了血,她撲上來抱我。
她說:「老公,別拿小孩撒氣,好不好?」
接著,這個男人,就連她一起狠狠地抽,抽到手酸為止。
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長得像山一樣雄壯。
父親這個詞開始有具象化的概念,它意味著強壯、暴躁和危險。
我蜷縮在我媽媽的胸膛裡,像嬰兒蜷縮在子宮。
媽媽的懷抱溫暖而湿潤,汗水和淚水的鹹味,摻雜著血的腥味。
那天之後,我媽媽帶著我,搬出了那個家。
我擁有了父親,又失去了父親,原來父親的保質期僅三個月。
我媽抱怨,還不是因為你摔碎了碗。
隻要我不小心摔碎東西,她就要哭著來擰我的胳膊和小腿。
陶瓷或玻璃碎裂的聲音,往往和疼痛一起發生。
現在,沒有得到懲罰的我,反而感到焦躁不已、坐立難安。
周應槐聽我絮絮叨叨地講完這些事,忽然嘆氣。
「不要害怕。」他說,「老師在這裡。」
我點點頭,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他又說:「銜青,下雪了。」
偏過頭去,我看見窗外的雪越來越大。
細細簌簌的雪落在窗外,路燈透著暖黃的光暈,路人行色匆匆。
他坐在窗邊,眼底映著白熾燈的光。
就好像下了一場溫暖的雪。我想我可能會被困在這場雪裡。
周應槐系起圍裙:「那吃碗面再走吧。」
我點點頭,低頭去看那些被圈起來的錯題,冥思苦想。
15
臨近過年,我照舊補習。
周應槐沒回老家,不知道為什麼。
除夕,我媽媽堅持要煮年夜飯。
我們過去吵架,她道歉的方式就是給我做飯。
她喊我吃飯,我來,就算和好。
這次我們沒有吵架,她卻破天荒給我做飯。
我連著扒了兩碗飯,她沒動筷子。
「你吃啊。」我媽媽說,「媽都吃飽了。」
我猶豫了一下,夾走最後一塊排骨。
我們兩個人坐在家裡,聽隔壁的電視機聲。
阿姨在和家裡人看春晚。
聲音調得很大,所以我和媽媽也能聽見。
我放下筷子:「媽,我去洗碗了。」
我媽說:「不用,你去寫卷子吧。媽來洗。」
水聲哗哗,洗碗池邊動靜巨大。
我忍不住開口:「省著點,水費還沒交。」
我媽媽置若罔聞,還在放水。
水聲裡夾雜著幾聲幹嘔,我衝了過去。
洗碗池邊,還貼著寫公式的紙條。
暗沉的血濺在那些便利貼上,她嘔血了。
她抹了一把臉:「沒關系,我……」
「去醫院!」我關上水龍頭,「去急診!」
我們又一次出現在急診。
醫生說靶向藥物並沒有讓她的病情好轉。
化療的作用沒有想象中好。
他還是建議我們找專家會診,制定手術方案。
盡管這昂貴,且具有風險。
醫生問我們會考慮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媽搶著說不會。
我們離開醫院,手牽手回家。
我的媽媽就像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她忽然問我:「你學得怎麼樣?」
我說:「模擬卷考九十。」
她有意逗我開心:「喲,進步這麼大呀?」
我說:「滿分是一百五。」
我媽媽凝住笑容,眼眶通紅,沒再說話。
她不知道滿分是一百五。
我的媽媽,她根本就沒有受教育的機會。
我心裡一悲,想起她的病。
我忍不住提起:「其實可以試一試那個什麼藥。」
她小聲說:「沒錢嘛。」
我馬上反駁她:「又不是弄不到錢!」
「你從哪裡弄錢?」
「反正我十八了,我可以去……」
——啪!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頰,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她咬緊牙關,竭盡全力甩我一巴掌:「你給我去讀書!」
媽媽沒有力氣,這巴掌輕飄飄的,力道陌生。
街道人來人往,小車川流不息,音響唱著恭喜,街道熱鬧非凡。
世界真大,小人物的悲歡,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媽媽的眼底滿是悔恨:「別學我,青青。媽是家裡沒錢讀書。」
她慢慢靠近我,試著把下巴擱在我肩上。
瘦削又溫暖的身軀在我懷中顫抖著,我抬起手,輕拍她的脊背。
黃雨薇說得沒錯,我真的還在長個頭。
現在的我,長得比媽媽還高,躲在懷裡的那個人,變成了她。
她說:「對不起,媽為了省錢,退了你的車票。」
這句遲了幾年的道歉,終於沒有湮沒在沉默的飯桌上,而被她說出口。
這句道歉,我等了好久,我等了好久。
我開始哽咽,語無倫次地哀求她:「媽媽,不要、不要死!不要死!」
我可能是在哀求她,也可能是在哀求老天。
雪漸漸地大起來,我們站在除夕的雪夜裡,抱頭痛哭,不知歸處。
過完年,接著就要開學了。
寒假最後一天,黃雨薇喊我去她家。
她給我放了一部電影,叫《墊底辣妹》。
不良少女發奮圖強,考上了名校。
電影結束,黃雨薇說:「開學考和補考都要加油哦。」
我嗤之以鼻:「黃老師,電影是經過藝術加工的。」
她耐心地告訴我:「但它是根據現實改編的。
-
字號
-
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