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野蠻生長
- 3995字
- 2025-02-21 16:03:12
周應槐的臉上頭一遭露出錯愕的神色,他抿了抿唇。
我們在醫院的樓道不歡而散。我往病房走,身後又傳來幹嘔聲。
不是咳嗽,是幹嘔。他半蹲著,緊擰著英氣的眉。
餘暉從樓道口的窗裡爬進來,坐在他肩頭,他的肌膚白得發光。
惡心。我踢了一下牆根,感到牙酸,漂亮得惡心。
回到病房,我把水遞給我媽媽,她獻寶似的展開掌心,語帶諂媚。
「找到藥了,原來掉在褥子上。」
多諷刺,母女的身份在這一刻達成了互換,我成了主宰她的人。
我知道她想取得原諒,但我不說。
我很冷淡地說我知道了,心底升騰起一種隱秘的快感和悲哀。
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媽媽。
我既愛你又恨你,我不希望你離我而去,又不想你過得開心。
我要永遠這樣,和你互相折磨。
媽媽睡著了,我坐在床頭,擺弄那臺相機。
備份我想要的照片之後,我把昨天拍的照片全都刪掉了。
緊接著,我開始翻看這臺相機曾經拍攝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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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貼紙、發夾……還有好幾張以峤打籃球時的抓拍。
拍攝時間在周四,難以置信,她還在迷戀張以峤。
我臉上露出譏笑,繼續翻看更早時候的照片,突然感到怪異。
許綺夏在高一入學就有這臺相機了,幾乎每天在拍。
拍攝日期之間斷斷續續,並不是每天都有照片,她刪了什麼?
不會是什麼私密照吧?我上網搜索,學著恢復數據。
緊接著我打開相機,急不可耐地翻看些照片,臉猛地漲紅。
那是一張我在換衣服的照片,拍攝的視角從上往下。
偷拍?我心底寒冷如冰,她竟然在宿舍裡,偷拍我換衣服。
再往後翻,那是許多張我的背影,持續了將近一年。
她偷拍我做什麼?我感到不可思議,不會是給張以峤看吧?
羞憤湧上我心頭,與此同時,病態的狂喜接踵而來。
怪不得,她這樣討厭我;怪不得,張以峤那麼容易就上鉤。
原來是這樣。綺夏啊,現在,輪到你了。
9
周日晚上,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回學校,裡頭裝著一臺相機。
我是很想賣掉它,但是……我最終沒有把它賣掉。
我仔細擦了它,把它擺在了個沒有監控的地方,然後回宿舍。
我的衣櫃、書桌、被褥,被翻得比我的兜還幹淨。
許綺夏雙手抱臂,以審視犯人的姿態盤問我:「相機去哪了?」
我神色略有慌張,下意識地後退幾步,戒備地看她。
「在哪裡?」她走上來,一把扯起我書包,「你敢偷到我頭上!」
她像條發瘋的獵犬,我高興極了,忍不住笑出聲:
她惱羞成怒,對我吼道:「林銜青!你現在還有膽子笑啊?」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翻包的樣子像豬拱地。」
她作勢要摑我,卻又被我一句話定在原地:「對不起啦,綺夏。」
我伸出食指,凌空畫了一個俏皮的笑臉,她滿臉窘迫:
「林銜青,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人品卑劣的人,你偷看我的日記……」
我拉開寢室的門,身後是她歇斯底裡的吼聲:
「心虛了是吧?你等著!」
我心跳加速,雙頰滾燙,極度亢奮。
她上鉤了!她上鉤了!
新的一周,我比許綺夏要晚到教室。
我把書包放在椅上,它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重響。
許綺夏側目,寫字的筆略有停頓。
我緊張地護著書包,幹巴巴道:「看我幹嗎?」
「沒什麼。」她轉過頭去補作業。
她黑葡萄似的眼珠轉了一圈,帶著點狡黠的味道。
課間休息,許綺夏忽然搭話:
「銜青,可不可以讓我看一下你的書包?」
我轉身抱住書包:「為什麼?」
「我有本書,好像被你收錯在書包裡了耶。」
在人前,她總是裝模作樣。
見我沉默不語,她雙手合十:「拜託啦,銜青!」
「我自己找,找到再給你。」
許綺夏拔高音調:「為什麼不敢給我看你的書包?」
這句話吸引了全班的視線。
我抓著包的手緊了緊,磕巴道:「不、不為什麼。」
周圍響起一陣不小的議論聲。
「我記得綺夏之前說她丟了一臺相機诶!」
「林銜青給個包這麼緊張啊?」
「她家裡那麼窮,可能看夏夏相機貴,就……」
……
我分神去聽這些話,書包被許綺夏一把搶過。
「那是我要補的作業,我很著急的!」
「不要!」我激動地起身,「綺夏,求求你——」
我的書包裡的東西被她哗啦啦倒出來。
筆、紙、書、病歷本、一大堆黃燦燦的毛線花。
花梗是鐵絲,扎成一大束,很有重量。
許綺夏呆住,下意識地問出口:「我相機呢?」
我垂下眼:「綺夏,原來你在懷疑我。
「我家裡窮,我媽名聲不好,但我不會那樣。
「求求你……求你不要再這樣想我。」
周圍看向許綺夏的眼神開始充滿審視的意味。
我和她都太熟悉這種眼神了。
這種審判一個人、斟酌要不要把她劃出去的眼神。
人很奇怪,會通過排擠同類來感受優越。
現在,許綺夏一舉超越我,成為了更好的人選。
跋扈蠻橫的她,比我更具備被譴責的價值。
許綺夏作為曾經的發起人,儼然也熟知這一點。
她眼底立刻湧出淚水:「對不起,青青。
「我、我也是太著急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低聲下氣地哀求我的原諒,顯得好可憐。
又有人說:「一場誤會而已嘛。」
而已,而已。那是因為他媽的經歷的人不是你!
我攥緊拳頭,真想給每個旁觀者一拳。
教室門口響起一道聲音:「請問林銜青同學在嗎?
「有人撿到她的相機,送到了失物招領處。」
大家看向來人,學姐捧起相機:「我是來送相機的。」
許綺夏反應過來,走上去說:「謝謝學姐。」
學姐耐心解釋:「同學,這不是你的,這是林銜青的。」
許綺夏追問:「學姐,為什麼說這是林銜青的?」
學姐臉色微微一紅:「因為相機裡面有她的照片啊。」
她指指我,笑笑道:「就她,高二的漂亮學妹。」
末了,她又補充:「為了尋找失主才翻看的,抱歉。」
許綺夏糾正她:「這是我的相機,是林銜青偷了它,用來拍照。」
她完全沒想到另一種可能,想當然地以為我私用相機。
學姐愕然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許綺夏,有些尷尬。
周遭響起嘈雜的議論聲,不外乎全在討伐我。
「林銜青好不要臉啊,偷了人家相機還拿去拍照。」
「笑死了。偷了相機還弄丟,她真的好蠢!」
「我要是許綺夏肯定氣死了,攤上這麼個奇葩舍友。」
……
10
許綺夏從容不迫,挑釁地看向我。
看來她以為發生的事,隻要刪除就好了。
我起身,向站在門口的兩人大步流星走去。
「什麼我的照片?讓我看一下。」
「诶!你搶什麼啊?幹嗎?」
我舉起這臺相機,調出照片庫,壓抑著心中狂喜。
終於,終於!擊倒許綺夏的機會來了!
這一切都是我的聰慧、我的努力、我的謀算掙來的!
我高高舉起相機,展示給所有人看:「照片?
「這種照片,我自己可拍不了。許綺夏,你來解釋解釋?」
小小的顯示屏裡,是我幾近赤裸的後背。
那是我在穿內衣的照片,土氣的成人內衣松垮地掛在身上。
是的,我把她其他所有的照片都刪了。
但我留下了這些她偷拍我卻又刪除,最後被恢復的照片!
心跳震耳欲聾,幾乎要跳出胸腔,我實在太興奮了。
像寫作一樣,我進行了漫長的鋪陳,終於來到故事的高潮。
我親手設計的,獨屬於我的,故事的高潮!
這麼多雙眼睛,這麼多雙曾凝視著我滲血校褲的眼睛!
他們轉而緊盯著我幾近赤裸的照片,一言不發。
我極度亢奮,手指飛快地撥動輪盤,一張張照片飛速掠過。
我的背、我的胸、我的肩頸、我的腰窩、我的臀。
我破釜沉舟,揭開自己的傷疤,隻為了換幾句對許綺夏的譴責。
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那又何妨?我就是要魚死網破!
她呆呆地站著,喃喃自語道:「不、不可能啊!」
我頭一回在她臉上看見這樣失魂落魄的神情:「這是你拍的?」
許綺夏愣怔一秒,馬上說:「是你要我拍的,我……」
「我為什麼要讓你拍這樣的照片?」我不由得冷笑,「我有病?」
「綺夏啊,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夢想是做一個攝影師。原來,你的夢想這麼惡心。」我語氣惡毒,「你真下流。」
想幫她說話的陳露露不由得後退一步,退到人群裡。
全班哗然,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玩味,除了張以峤。
他站在人群裡,面無表情,沒有為試圖幫他出氣的許綺夏出頭。
是的,張以峤。你終於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你呢?許綺夏。你要怎麼應對,你要怎麼挽回現在的局面?
隔壁班的同學站在窗口,朝我們班裡張望著。
教室內外,幾乎水泄不通,全都站滿了滿臉好奇的人。
有人說:「我們聽說有個女生拍裸照給全班看。」
有人說:「聽說那個女生的媽媽在當小姐,還坐過牢。」
有人說:「不是不是,是她同桌偷拍她的……」
……
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我不在乎。
我隻在乎許綺夏,我在乎她的喜怒,在乎她的全部。
恨像愛一樣纏綿,她讓我日思夜想。
而她,雙眼含淚,嘴唇顫抖,張著嘴卻發不出半個音節。
道歉也枉然,沒有人會再施舍她同情。
許綺夏做了最後的掙扎:「你每天露胸給別人看,丟不丟人,你……」
我大聲反駁她:「讓我丟人的不是我的胸,是你!」
我環顧四周,冷笑道:「是你們這群人,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你們這些共犯!」
四周鴉雀無聲,扒在窗上的腦袋全都埋下去,露出高挑的人影。
端著保溫杯的周應槐走進來,蹙眉道:「鬧什麼?我在樓下就聽見你們的聲音。」
我還在高舉著那臺熄了屏的相機。
他環視四周,人群作鳥獸散狀。
我們的眼神有過短暫的對視,他狹長的眼裡,充滿了困惑,以及對我的不信任。
他伸手取下這臺相機,對我說:「去吧,回座位早讀。」
我背對著全班,站在周應槐面前,露出了一個極其頑劣的微笑——我蔑視他。
周應槐握著保溫杯的指節微微泛白,看起來,很用力。
11
這件醜事鬧得幾乎人盡皆知。
周應槐作為班主任,被校長狠批,扣除獎金。
他才知道班上同學那些故作親昵的嬉鬧,實則暗藏玄機。
他把所有同學輪流叫進辦公室,一遍遍對談。
沒人願意承認,都隻說,自己不知道。
男生們從辦公室裡出來,朝下一個人擠眉弄眼:
「土老帽兒,裝得可真誠了,別說啊。」
看見此情此景,讓我不禁想要發笑。
真誠,有什麼用?
故事書告訴小孩,做人要真誠。
可事實是,說謊才能得到更多,美好的品質並不會帶來美好的結局。
這場對談持續了將近半個月。
班上的所有同學都在對周應槐搖頭。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沒人願意背上「霸凌者」的罪名。
所有的壞事都被推在許綺夏一個人頭上,真好玩兒。
許綺夏,簡直就像是耶穌在世嘛。
周應槐的補救被教導主任按下暫停鍵,他說對談浪費課餘時間,影響學生成績。
我是最後一個被周應槐叫進去的。
在那之前,我站在門口,眯起眼聽周應槐挨訓,隻覺如聽仙樂耳暫明。
教導主任走了,我推門而入。
此時此刻,我滿心戒備,覺得自己像頭豎起尖刺的豪豬。
他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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