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那堪回首
  • 3857字
  • 2025-02-19 17:11:08

7


城裡趕去禪院參加浴佛齋會的人絡繹不絕,天邊剛擦亮,街上便摩肩接踵,擠得水泄不通。


等我滿頭大汗從東十字大街擠出來,太陽已升到頭頂,眼見與掌櫃約定的時辰要到了,我來不及吃東西,隻想快些到綾錦樓。


誰知半路轉角與一個婢女打扮的人撞到一起,女子哀呼一聲。她旁邊的女使喝道:「哪裡來的村婦,走路沒長眼睛?」


包袱掉在地上,一匹繡墨竹的緞子跌出。我嘴裡說著抱歉,忙蹲下來拾包袱。


「行了小鶯,別欺負人家。」那女子戴著帷帽,聲音嬌柔,一聽就是某個貴家的小姐,扮作婢女偷跑出來玩的。


她看上去真溫柔,還俯身幫我撿東西,忽然,她瞄到我繡的緞子,驚豔道:「呀,好漂亮的活計,你繡的嗎?」


我抱著包袱站起來,點了點頭。


「南門鋪子的樣式都沒有你這個好,是拿去賣嗎?」女子很喜歡,想要和我買的樣子。


若是平常,我定能與她做出一樁好生意,但今天這些不能賣,是要給宮裡的管事看的。


女子失望起來,適才熱絡的神情也淡了。


那個叫小鶯的女使趾高氣昂,叉著腰就罵我不知好歹:「你真沒見識,知道咱們姑娘是誰嗎?買你幾匹緞子你還矜貴起來,這種貨色給咱們姑娘擦腳都算抬舉了你。」


女子又勸:「小鶯,不要粗言穢語,人家許有難處呢,好好商量就是了。」


我莫名其妙。


這一應一和是唱戲嗎?


汴京貴族人家還缺我這兩匹緞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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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空與她們掰扯,我繞過路,徑直往前。卻不想小鶯扯住我袖子,不讓走。


「實話告訴你吧,你繡墨竹的手藝和我們姑爺常穿的那幾件很像,我們姑娘婚期將近,想為夫婿繡件常衣,你不賣也成,上將軍府來教,必有重金。」


三言兩語,我明白了。


原來她就是那位鄭姑娘。


兜來轉去,還要我去給梁汝元繡衣裳。


我扯回袖子,不冷不熱回拒:「我一個村婦,能有什麼好手藝,我還有急事,姑娘另尋他人吧。」


「你——」小鶯別見過我這麼不識好歹的人。


我轉身就走,不想當頭就看到梁汝元坐在馬車裡掀簾望過來。


「怎麼了?」


小鶯立馬倒打一耙,添油加醋:「姑爺,這女的把姑娘撞受傷了,還蠻橫索要賠錢!」


8


豈有此理。


若不是時間緊急,梁汝元那邊又有將軍府的護衛,我真想撸起袖子給這小丫頭邦邦兩拳,讓她知道什麼叫「村婦的蠻橫」。


我隻想快些離開,懶得搭理。卻不料那些護衛在鄭姑娘的默認下攔住我的去路。


好像我真冒犯了她,今日不賠禮道個歉是過不去了。


隔著帷帽,她的臉若隱若現,一種視人為蝼蟻的淡然目光,和梁汝元何其相像。


僅僅隻是因為我沒有答應她的要求就如此為難?


我心裡閃過一絲狐疑。


這時梁汝元下車,清瘦身軀穿著常服,袖間那枝墨竹入眼,竟還是我從前給他做的那件衣服。他怎麼還穿?


我看到風吹起鄭姑娘的帷帽,她似乎也看了眼那袖口,神情十分冷淡。我猜,鄭姑娘從繡的墨竹上認出我,這才故意為難。


真是晦氣。


我指望梁汝元趕緊哄好他的小青梅,看在往日的面上,放我離開。


但他沒有。


隻需要為我說一句話而已,他都不願意。


他走過去,對鄭姑娘輕言細語,問她傷在哪裡。聽到小鶯那一番荒唐的話,他垂了垂眼睫。


一杆天平又開始傾斜。


他是多聰明的人。怎麼會不明白這是鄭姑娘在無理取鬧,由他開口損我的自尊,證明她的地位。


怎麼選。


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隻見他斟酌了須臾,便開口。


「秋華,你就賠個禮吧。」


我站在隔他不遠的地方,卻生出一種咫尺千裡的無力。


這時我才看清楚,隔著我們之間的那道天塹,不僅僅是「緣深情淺」,其中翻湧的,是名為「權勢」的孽海。


9


在權勢的籠罩下,梁汝元可以愛任何一個女人。


姑娘可以姓鄭,也可以姓李。溫柔賢淑自然很好,驕縱跋扈也不要緊。重要的是,這個女人,對他有利。


從前他落魄時,對我何嘗不是這樣溫柔小意。


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


一旦有更高的枝頭伸過來,他是能拋下一切去攀的。


想到此,我冷冷一笑。


「若要賠禮,好啊,她也撞了我,你讓她也給我賠一個禮。」


梁汝元沒什麼表情望著我。


倒是護主的小鶯比他更生氣,豎起眉毛,指著我,似乎有一萬句要罵的話。


豈料街上忽然人頭攢動,呼聲鼎沸。


寶華寺的大佛抬出來了。


兩道香客行人擁簇著看前邊扮作獅子、大象的樂人,鼓笙交天,花團錦簇,熱鬧極了。


趁此,我忙縮進人群,好漢不吃眼前虧,且等我辦了要緊事再說。


綾錦樓在景靈東宮南門大街向內,挨著大相國寺。是鄭姑娘口中南門鋪子裡做衣服首飾最有名的一家。


掌櫃是江都人,不喜「蹙金繡」的浮華豪奢,看中我的「彩絲繡」的平繡法,誇我十指繡盡春風,不落俗套。


恰好如今宮裡那些個貴人厭煩了大紅大紫,偏愛秀雅精致的繡藝,乃至把文人畫裡的淺山淡水繡成衣衫滾邊也成了一時風氣。


所以掌櫃才破格薦我兩次,我心裡感激不盡。


不承想,到了綾錦樓,宮裡的人已經走了。


「隻有你等他們,哪有他們等你的道理。」


掌櫃聽我解釋完,也是唏噓,搖頭:「總是差這麼一步啊。」


我黯然垂頭,默默將繡品給掌櫃,隨即往外走。


春光明媚,河堤桃紅柳綠,有小兒放箏嬉笑,奔跑著不看路,險些絆倒。


「小心。」我拉住那孩子。


是個梳總角的女孩子,圓眼睛,圓鼻頭,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小窩。


女孩清脆道:「謝謝姐姐。」


說完手裡仍舊舞著風箏歡快跑遠了。


看著她小小的背影,我眼睛脹脹的。若是阿圓能平安長大該多好。想著,我忙低頭揩了揩眼角。


不能哭。


娘囑咐了。


別這麼不爭氣。


「怎麼了?」


一方繡著鷹的幹淨帕子遞在眼下。


耳邊是男人爽朗如秋風的聲音。


我抬起眼,看到霍獵戶英俊的臉,腰間挎短刀,弓著高大身軀,偏頭看我,有一絲匪氣。


10


「沒哭……」


我不好意思將帕子推回給他。


霍獵戶,名燁,從我記事起,他就跟著他爹住在半山腰。他見過我不少狼狽的樣子。小時候走小路被蛇咬,長大了難產差點走進鬼門關。


好多次,都是他救我。


「霍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霍燁仔細看了看我眼睛,見我確實沒哭,便小心妥帖將帕子收起來:「下山跟老爹有活幹,你呢,孤零零在這裡幹嗎?」


那帕子……似乎是從前他生辰時我送的謝禮。


我將目光從帕子上收回,將方才錯過文繡院遴選的事說了。


聽完,霍燁拍拍我的頭:「別不高興,錯過你才是他們的損失。」


我恹恹笑了笑。


「好啦,多大點事兒,走,哥哥請你上清風樓吃飯。」霍燁拉起我。


我說我包袱裡有娘做的吃的,霍燁伸頭看了眼,毫不客氣拿過去「成,這個就當交換了。」


他也不嫌面點冷了,幾口塞進嘴裡,咽下去,道:「你娘瞧著身體是要好了,還有精神做這些。」


「嗯。」我也覺得,娘最近似乎好多了,「等會我還要去老郎中那裡再拿幾服藥,對了,多謝你上次送來的人參藥材。」


霍燁不在意挑挑眉:「反正是山裡亂挖的,順手的事。」


清風樓不似樊樓,不拘達官顯貴、三教九流,進去都能有一方桌席。霍燁給我了點了茶飯、燒鹌鹑、紫蘇魚,還有幾盤時鮮櫻桃,以及一壺青梅酒。


吃完我搶著付錢,反正是梁汝元的銀子,不花白不花。


結果卻被霍燁按在椅子上,他伸出手指,作勢要彈我腦門,小時候他就常這樣。


我下意識閉上眼,耳邊一聲輕笑。


額頭隻是很輕地被他一彈。


「聽話。」


大抵是喝了青梅酒的緣故,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覺得耳後根在泛熱。


隨後霍燁送我去老郎中在城裡開的藥堂,取了藥,又送我到城門口。


還沒道別,他身後跟了個身形矯健的漢子,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別磨蹭,有要事。


霍燁摸了摸刀鞘,神情有一瞬間的凜然,但他轉頭看我時便收住神情,把包袱還我,說:「等會太陽就落山了,天黑不要一個人趕路,趕不及就去我家住,鑰匙給你。」


說著,我手裡便被他塞了把鑰匙,我看著愣了一會,再抬頭,霍燁已經不見了。


金烏墜地,黃昏的光投在腳下。


我搖搖頭,把鑰匙收好,想著還是一鼓作氣回家比較好,娘還在家裡等我呢。


等到家,天已經黑了。


屋子裡有薄薄光亮,門檐掛著兩盞燈籠,隨風搖曳。


「娘,我回來了。」


我推開門。


穿堂風呼嘯而過,吹起桌上的紙錢白幡,撲面而來。


11


許久許久,我發不出聲。


「秋娘……」


堂屋裡同村的幾個嬸嬸站在一起,悲傷地望著我。


娘在哪裡?


我覺得天昏地暗,明明有光,卻如目盲,摸索著來到裡間。


青紗簾後,娘睡得很安寧。


「娘,我回來了。」我跪到床前,去拉她的手,搖晃,「我回來了,您醒一醒。」


沒有回應。


我掀開簾子,摸到她冰冷的身上,穿著我給她過年做的那件新衣裙。百蝶穿花樣式,是一株嶙峋傲骨的墨梅。


當時娘摸著梅花,笑著說,繡得好。梅骨傲立,定能抵過一切雪虐風饕。


嬸嬸們來拉我:「秋娘,先起來,你娘把後事都安排好了。」


早前娘便預料自己時日不多,無論是棺材還是墳地都自己選好了。昨兒聽我說要下山,娘便找到平日交好的幾個嬸子,囑託了自己後事。


她說,她就葬在阿圓的旁邊,黃泉路上給阿圓做伴。


白事、鼓樂都不要,死了埋了就是,也不必停靈了。


她還說,華兒脾氣倔,定不肯她冷冷清清地走。瞞著我,到時我也隻能遵循她的遺願了。


利落果斷,好似她是一件亟待丟棄的累贅,不願我多操一點心。


我沒有依她。


停靈,守靈,掛幡,請鬼祝。


抬棺的時候,霍燁和他爹也來了。他像個兄長,輕聲細語囑咐我喪事的禁忌:「抱牌走在前面的時候,不要回頭。」


我很平靜做完了所有該做的事。


很奇怪。幾天來,沒有流一滴眼淚。


直到某天清晨,我驚醒,竟發現自己靠在娘的墓碑上。那日薄霧冥冥,四野寂靜,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咚。


那麼孤獨,好似天地之間隻有我一個人。


猛然,我便無法自抑地伏在墓碑上哭了起來。恍惚間,我聽見衣衫刮到草木的窸窣聲,我連忙仰頭看過去。


一陣失望。


是那個我看一眼都厭煩的不速之客。


12


梁汝元不知怎麼找到這裡,穿一身素衣,手裡拎著祭拜之物。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眼睫:「我知道得晚了,抱歉,來遲了。」


「與你不相幹。」我冷淡轉頭,撇開關系。


梁汝元充耳不聞,走到墓前,躬身行禮。轉而,他目光定在旁邊那個小小的土堆,默了少時,在兩墳之間半跪下來,一張張燒起了紙錢。


四周灰暗著,獨有那一點火光明亮,籠罩在梁汝元的側臉。


我疲憊極了,一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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