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那堪回首
  • 4423字
  • 2025-02-19 17:11:08

和離兩年,梁汝元終於娶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鄭氏貴女。


聽說彩禮用的紅綢折算下來都足夠平民人家三年的用度。


娘聽了氣吐血,罵我有眼無珠。


「從前嫌他窮,死活都要離,如今好了,你悔不悔?」


我一言不發端著藥碗出去。


什麼悔不悔。


哪有空想這些。


我還要喂雞、下地、紡織……順便給亡故兩年的孩兒燒點紙錢。


1


「秋娘,這麼晚了又上山去啊?」


我挎著籃子,輕輕點頭。


寒暄的是同村的幾位嬸子,剛下地回來,看到我籃子裡的紙錢,神情復雜。


走遠了幾步還能聽到她們在背後壓低嗓音的議論。


「聽說了吧?秋娘前一個男人要再娶了。」


「是是,我記得,姓梁的那個窮讀書人嘛。」


「他如今可不窮啦!官家欽點的狀元郎,娶的是鄭將軍的女兒,皇後的外甥女,進了翰林,日後準是宰輔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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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默然片刻,然後像我親娘一樣替我悔之不及:「唉,秋娘也真是,當初無論什麼,再過不下去也忍忍,這好事兒不就是她的了嘛……」


轉過一口水塘,人聲就聽不見了。


傍晚紫紅色的霞光鋪陳下來,山路不好走,往墳茔的小徑更是荊棘叢生,稍不留心便割破肌膚,火辣辣地疼。


所幸走得多了,閉上眼睛也摸得到地方。


我放下籃子,蹲在一處小小的土墳前。村裡習俗,夭折的娃娃不立碑,隻插一根桑樹枝。


墳雖然經常清理,周圍還是很快地長起雜草,我不厭其煩地仔仔細細拔去。阿圓是個好女孩兒,女孩兒愛幹淨。


還要點亮油燈,女孩兒怕黑。


紙錢更要燒多些,去黃泉要給擺渡人船錢,投生也要打點鬼差,這樣才能求得下一世的好輪回。


不要投到像我一樣的母親肚子裡。


我合掌祈願,憂心忡忡。


「阿圓,娘總是夢見你不肯走,這是不行的,你要聽話,不用為我不平,也不要怕黃泉的路黑,娘給你照著亮呢。」


紙錢燒起來,火光扶風而蹿,一簇簇星子般漫入黃昏天際,如同一盞盞引路的燈。


直到天快黑透,我才撿了根木枝撐著踉踉跄跄下山。


卻不想家門口有幾個官吏模樣的漢子,站在一頂轎子前,威風凜凜斜睨著眼。


我問:「官爺有何事?」


他們一聲不吭,一種跟隨大人物的輕蔑習氣,冷冷看著我往裡頭走。


2


堂屋從來沒有這麼明亮過。


我那病恹恹的、時常生氣咳血的娘忽然也精神煥發,站起來給坐在正中的男人端茶倒水,滿臉皺紋笑得像菊花,還一口一聲「我女婿」。


如此諂媚,全然忘了她當初是怎麼嫌棄梁汝元,罵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日死讀書,還常常拍腿哀嚎:「造孽唷,這到底是招了個上門婿還是招了尊大佛哦!」


可瞧她現在,眼珠子望著桌上的金銀綢緞都快蹦出來了,哪裡還記得昔日有多瞧不起梁汝元,那副神情,好似梁汝元就是她親兒子。


我走進去,一直沉默垂眼的梁汝元望過來。


他沒變,目光還是那樣平淡如水。


他又變了,穿戴氣度,內斂的華貴,整個人陡然偉岸起來。


一道隔去從前的障欄在我們之間無形豎起來。


「你來做什麼?」我語氣不冷不熱。


娘瞪著我,不滿我的態度。


梁汝元瞟了眼我臂彎間的籃子,默了須臾,說:「昔日承你照顧,略備薄禮。」


桌上的錦緞織繡,是從未見過的灼目富貴。


「汝元真是有心,人貴事忙,還大老遠跑來,咱們一家子何必講這些虛禮。」娘討好的話滔滔不絕,手不斷撫摸那錦緞,贊嘆不已。


「我早知你定有出息,是山坳裡的金鳳凰,蓬門戶的文曲星,不然也不會應下華兒他爹的遺囑,選你當女婿了!」


娘是病糊塗了。似乎忘了她這有出息的女婿早就與我和離,不久之後就要迎娶豪門貴女。


我上前,把裝金銀綢緞的箱子一個個合上,用力推過去。


「從前的事已了,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你我再不相幹。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你拿這些東西來施舍。」


一旁呆立的娘簡直要來搖晃我肩膀,罵我腦子進水了。


我二話不說,把娘拉進裡屋鎖上門,讓她睡覺。


娘嘀嘀咕咕抱怨了幾句,堂屋漸漸靜下來。


梁汝元沒動,看了看這四壁簡陋的屋子,再看了看我的舊衣舊釵,以及因勞作過多而粗糙的手指。


最後,那平湖似的目光定在我消瘦執拗的面龐上。


他軟下神情,無奈搖頭:「秋華,我是真心想補償你,你不要總是這麼倔好不好?」


這話說得多好聽。


就像當初我快要臨盆難產時,他慌亂伏在我耳邊說的那些話一樣。


他說:「秋華你不要怕,我這就去給你請大夫,一定為我挺住好不好?」


3


山路多黑多難走啊。


他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書生,驟然沒了爹娘,丟了家產,這才淪落這窮山坳裡,憋屈應下不知哪代祖輩結下的娃娃親,成了贅婿。


然而現在他主動挑起肩上的擔子,信誓旦旦說要為我請來能施針保胎的大夫。


老郎中醫者仁心,深更半夜被梁汝元叫起來,鞋子都沒來得及穿正,背起醫箱就跟他上山。


可在這緊要關頭,梁汝元卻被一件突發的事絆住了腳。


這晚來寶華寺上香的權貴人家裡,有一家姓鄭,車馬撞到野狗,壞在半道,荒無人煙,車夫眼睛又受傷,指不了路。


那鄭姑娘嚇得花容失色,抽泣委屈之際,剛好偶遇梁汝元。他們本是舊相識,有郎騎竹馬繞青梅的情分。隻是後來梁家落魄,他們也就失散了。


梁汝元兩邊權衡,決定讓老郎中先等等,他說:「也就剩一截小路了,我先送鄭姑娘下山。」


交代完,他背道而馳。


老郎中沒有聽他的話,救命的事哪裡能等。他拖著一把老骨頭背起重重醫箱就往山上走。


可夜晚山裡的路真難走啊。


老郎中力氣不支,握著火把辨不清路,好幾次差點摔下懸崖。幸好遇見附近一個同我家相識的獵戶,聽聞我難產,當即連著郎中和醫箱一起背起來,疾步如飛趕到我家。


然而終究是晚了。


老郎中施針,隻保下了我的命。


我的孩兒,一生下來就咽了氣。


過了很久,梁汝元才滿頭大汗回來,迎著一室的血腥死寂,他無措地愣在原地。


「秋華……」


我早已從老郎中口裡知道了來龍去脈,知道他去送那位他一直心心念念寫在紙上的鄭姑娘了。


他以為我不識字,所以心事在紙上從不隱藏。


但其實就算我不認得,也能從他眼睛裡讀出來,他的心,從來沒有留在我這裡。


一個鄉野村婦,一個金枝玉葉。


選誰,顯而易見。


我偏過頭,虛弱地將額頭抵在那個小小的、沒了活氣的孩子身上。


良久,我忍住哽咽,輕聲開口:


「你走吧。」


梁汝元以為聽錯,難以置信地趔趄上前:「什麼?」


那一晚,我沒有看他一眼,多說一句。隻是讓娘把他趕了出去。


4


此時,再望向梁汝元,我已心平氣和。


就如我們在祠堂一同畫押和離書的時候。


兩張薄紙,數行墨字。上寫:【二心不同,難歸本意,以求一別,各還本道】。


梁汝元按下手印,一言不發便轉身離開了祠堂。周圍看他的人目光裡隱有奚落,一個家道破落、無人扶持的窮舉子還能闖出什麼名堂?


然後他便用兩年時間榮歸故裡。豪僕官吏隨行,金銀綢緞相擺,高高在上坐著,開口就是輕描淡寫地說補償。


離了我,他梁汝元平步青雲,活得繁花似錦。而我離了他,還是那個夜以繼日靠織繡貼補家計,別無所長的村婦。


我該感激涕零,悔之不及才對。


常言道「妾為絲蘿,君為喬木」,女人家柔軟似水乖乖依附男人不就好了嗎?何苦倔得像塊磐石自討苦吃。


梁汝元起身,清俊如畫的面龐,長睫毛低垂,在燭光裡顯出憐惜的神情。


「你看,秋華,你不要這些怎麼過呢?你娘病著,身邊又沒個男人,一個人撐這個家把你消磨成什麼樣了。


「我們從前做夫妻時緣淺情深,還……沒有了一個孩子,這些事,我都是痛在心裡的……」


痛在心裡。


靜了半晌。我笑了一聲,問他:「梁大人,你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嗎?」


梁汝元頓住。


「她葬在哪裡?有沒有名字?清明寒食的香火是否有一炷為她點燃?」


我一步一步走近,一句句問去,梁汝元隻能無言愣在原地。


「痛在心裡?呵。」


我拿指尖抵住他胸口,字字誅心。


「你不認識她,更不認識我。


「從前我爹受你祖父恩惠,養活了我們一家,後來你落魄進了我家,我也靠賣刺繡養活了你。」


他做不來農活就不做,安安穩穩讀書應舉,趕考的路費全是我一針一線繡出來。


就如和離書上所言,夫妻兩清,各走兩道。


「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直直望著他,「唯一所求,就是請你高抬尊足,滾得越遠越好,不要髒了我家的地。」


5


梁汝元走了。


桌上的金銀卻沒有帶走。


娘急忙忙要收起來,我不肯。娘咳起來,嚷道:「死丫頭就倔,拿點他的錢又不是割你的肉!這是他欠你的,欠你的懂不懂?」


我固執道:「那是咱們家還他家的恩,早就兩清了,娘,沒有他,我也能賺錢把您的病治好。」


前幾日我去城裡給綾錦樓掌櫃送繡的抹額,聽說宮裡的文繡院在招繡娘,專門縫制大內貴人的官服、朝靴之類。


「掌櫃已向上薦了我,明日就有朝中貴人來看我的手藝。」我懇求道,「娘,我們不要他的錢,從前爹沒了,您一個人能養活這個家,如今我也可以的。」


涼絲絲的夜,月已爬到中天,娘的臉在窗牗邊,如一枝過了時節的梅,幹癟、枯瘦。


她望著我,輕聲:「可娘不希望你像我一樣,華兒,你青春正盛啊。」


猛地,我鼻子一酸,倉促偏過頭。


娘目光悽楚:「我的病好不了,多少錢也好不了,我是清楚的,而我為何還挺著不肯去?」


她摸向我的頭發:「因為你,一個人……孤零零,從前你爹沒了,我還有你,我沒了,你還有誰啊?你總說你和他兩清了,但你夢裡總是哭,你不說,難道娘就不知道嗎?」


這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倔脾氣是從娘那裡學來的。


可娘卻說,不要和她一樣。


「我們家欠他家的恩,在你把他從山崖下救回來那一刻就兩清了。這些錢,償還你當初錯給他情愛和失去孩子的痛,遠遠不夠。


「華兒,你不要覺得這是丟了自尊,人隻有先活好了,才有自尊。」


娘把我抱進她單薄的懷裡,衣襟間藥香苦澀,娘故作開心安慰我。


「咱們把這錢留著再招個女婿,我就不信了,這回咱不要那能做狀元郎的小白臉,專挑個力氣大的,能把我的華兒從山上背到京城文繡院,轎子錢都省了!」


我破涕為笑,緊緊環住娘的腰,悶聲道:「娘,我不要什麼男人,隻要您別離開我。」


從前小時候每次我撒嬌,娘總是白著眼,罵罵咧咧哄我兩下,再去幹活。


而這次,她隻是沉默。沒有承諾。


6


翌日正好是四月八,佛生日。


我給娘煎好藥,娘掙扎著起來,要幫我收拾包袱。我忙把她按回床:「繡品昨兒我便裝好了,您躺著吧,天還沒亮呢。」


娘撐起半身望窗外,黑藍的天際,雲層尚積蓄著月影。她啞著嗓音咳了兩聲,說:「我送你。」


我搖頭:「又不是頭回走山路,您別折騰了。」


娘態度堅定,不耐煩我啰嗦:「就送到村口。」


沒辦法。我給她穿上外衣,扶著她起來。她先檢查了下我包袱裡帶的吃食夠不夠,又多從梁汝元給的匣子裡拿出兩塊銀子塞進去。


出了門,短短幾步路,她交代:


「下山要小心,少貪捷徑走小道,春天蛇多。


「到了城裡先吃飯,別餓著肚子。


「繡的東西他們看得上也好,看不上也好,總歸你本事在那裡,總有出頭的一天,不準一個人又躲著偷偷哭,聽到沒有?」


以前我繡技不太精湛時,錯過了一次這樣的機會,沒忍住掉過幾滴眼淚。沒想到娘還記得。


我怪不好意思的,耳朵微紅:「知道了,娘您別說了,我又不是孩子了。」


「哪有你這樣不聽話的孩子,讓你找個男人也不找。」娘瞪我,「這兩年上門求親的不少,你挑個順眼能過日子的豈不好?哪怕是那個常幫你砍柴捉魚的霍獵戶呢,我瞧著高高壯壯,是個好漢子……」


我聽著頭大,趕緊接過娘手裡的包袱,挎在臂彎,向前走了兩步,對娘揮手。


「您回去吧,外頭風涼,今兒我還要去老郎中那裡問問您的病,上次他說要給您配個新藥方試試。」


娘說她的病好不了,這是喪氣話。


「說不定這次就徹底好了呢!」我讓娘放心。


娘沒走,倚在路口望著我遠去。


我急著趕路,想早點回來,因此忘了回頭,再看一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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