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笑嘻嘻地拉住他的袖子:「別氣啦,不是一直在跟你通書信嘛。」


他才松了臉色,將我攬在懷裡:「下回,我是一定要陪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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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婆婆王氏滿京城炫耀,說給嫡姐立了最嚴的胎教規矩,必然能生一個最聰明能幹的孫子。


富貴人家為求「好男」,要施行嚴格的胎教。


懷孕婦人需要寢不側,坐不邊,立不跸,不食邪味。


割不正不食, 席不正不坐, 目不視邪色, 耳不聽淫聲。


還要調心神,和情性,節嗜欲,雖怒不罵,端心正念,常聽經書。


如此,才能生出品德端正、才能過人的男孩。


也就是說,嫡姐睡覺不能側躺,坐姿不能歪斜,站立不能不挺直,食物切割得不方正不能吃,座席不合禮教不能坐,不能看淫邪的情景,不能聽不合禮教的音樂……


還要調節心性,嚴格管控各種欲望,即使生氣了也不能罵人,端正心念……


這其中,最可怕的還不是言行的限制。


而是「雖怒不罵,端正心念」這一條。


這意味著,嫡姐不管受到任何委屈,都隻能咽下,而且心裡不可有怨恨。


以上任意一點沒做到,都會影響胎兒的培養。


因此,若是胎兒生產或是未來成長過程中出現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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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將是母親的過錯。


14


從連城回來後,我和清棠妹妹去探望纏綿病榻多日的柳姐姐。


她嫁給了一戶清流人家,夫君剛剛高中探花。


我們去時,柳姐姐半臥在床榻上,骨瘦如柴,面色憔悴不堪。


清棠妹妹進門後愣了半晌,就開始哭。


「柳姐姐,不過月餘未見,你怎麼病得這樣重了?」


柳姐姐費力地伸手,笑著去擦她的眼淚:「好妹妹別哭,待我休養幾日,再與你比馬球。」


一旁的丫鬟抹著眼淚,偷偷地與我們說,柳姐姐產下一對兒女後,又要照顧孩子又要操持家務,身體虛透了,不適宜再生育。


她尋了避孕的方子,按照方子吃了些水銀。


卻沒想到身體越來越差,如今還添了下紅之症,淋漓不盡已有數月。


我握著柳姐姐枯瘦的手,難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隻恨自己當初沒多勸兩句,又恨自己如今無能為力。


可再勸又如何呢。


這個世道裡的女子,哪個能做主自己的婚嫁與生育?


她還強撐著安慰我:「明月妹妹,你也別哭,你叫人送來的藥和補品我都喝下了,很快就會好的。」


我點點頭,眼淚「啪嗒」掉下來。


不久後,柳姐姐沒了。


她沒能好起來,也再也不能和我們一起打馬球。


我和清棠去祭拜她,在她墓前擺了隻彩色的馬球,又撒了些她愛喝的菊花酒。


回家後,我開始操辦在京城裡開一間藥鋪。


專門研制售賣女子避孕的藥物。


當下,女子是沒有什麼正經避孕的方子的。


想要避孕的女子,或服用麝香水銀,或直接浸泡冰水、用擀面杖擀肚子,強行墮胎。


這些法子盛傳已久,但作用甚微,還會對女子的身體造成巨大損害。


常有女子因此失聰、癱瘓,乃至直接喪命。


世人寧願高價研制那些虛無縹緲的長壽仙丹,也不願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因無法避孕而被迫頻繁遭受生育之苦、墮胎之險的女子。


我想明白了,如果女子尚且無法做主自己的婚事。


那麼,總該能自己做主是否生育或是生育幾回吧?


藥鋪裡的避孕藥會以最低價售賣,還要定期送給貧苦女子。


我要這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有自己選擇生育與否的權利。


可是,我的柳姐姐,她再也回不來了。


15


藥鋪開業那日,嫡姐的孩子恰好滿月。


卻沒有辦滿月禮。


因為嫡姐生下了一個面上帶有青黑色的孩子。


王氏氣壞了,指著剛生產完虛弱不堪的嫡姐直罵。


「叫你不要貪吃!背著我們偷吃什麼腌臜東西了!


「還是回娘家那幾日看什麼髒東西了?!」


又抱著秦毅哭:「你娶的好媳婦,定是懷胎時在心裡怨恨我了,心裡惡毒,才生下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這麼惡毒的婦人,她早晚要下毒毒死你娘的!」


秦毅登時發了火,指著兒子罵嫡姐:「毒婦!都是你犯下的罪過!」


他裁撤了伺候嫡姐月子的大半僕婦,吩咐小廝將嫡姐鎖在房裡,等她好好地反思自己的罪過之後才許她出門。


「你不必想著回娘家告狀,你犯下過錯導致生下怪胎,就算是沈家也沒臉給你撐腰!」


然後轉頭迎娶了一房小妾,與那小妾甜得蜜裡調油。


嫡姐被關在房裡,日日聽秦毅與那小妾在院中互相挑逗調戲。


她剛生產完,又被好一通指責埋怨,還被關在這裡連月子都沒好好地坐,再加上之前兩次生產、兩次滑胎的虧空尚未補好。


哪裡還能受得了這種氣?


在某個深夜聽見隔壁房間裡秦毅和小妾的動靜時,徑直氣暈了過去。


然後生了好大一場病。


秦家怕真的出事沈府不會罷休,解了她的禁足,又從外面請了大夫來給她調理。


才算撿回一條命。


嫡母和父親一向偏疼嫡姐,衝著秦毅發了大火。


父親指著秦毅的鼻子罵:「別以為你眼前當紅,就可以欺負我女兒了!


「我們沈家世代為官,朝裡多少官員都是受過我們沈家恩惠的,真要撕破臉,隻怕你也得扒層皮!」


秦毅連連下跪告罪,隻說因著這胎樣貌怪異,嚇得自己行為失常。


話頭既轉到這個孩子,父親和嫡母便沒話說了,略略地收了火氣。


秦毅又悔不當初地保證一定好好地對待嫡姐,父親才和嫡母拂袖而去。


往後,秦毅淡了那小妾,好聲好氣地哄著嫡姐。


嫡姐自然又是神氣了起來。


還大言不慚:「隻要有我父親母親護著,他秦毅也隻能對我低聲下氣。」


又日日欺凌那失寵的小妾:「一個側室罷了,我高興便賞她點吃食,不高興了便打殘發賣出去,反正我夫君對她也就是一時興致罷了。」


一時興致嗎?


嫡姐笑得得意,全然沒有注意到她欺辱小妾時,秦毅那陰惻仇恨的目光。


16


春去秋來,轉眼 五 年過去。


這五年裡,我的藥鋪已在京城開了第六家分店。


由於無法得知前路,我怕連累侯府和陸乘淵,暫且隱去了自己的身份,另請他人替我出面打點藥鋪一切事務。


我遍請京城內外的名醫,也高價懸賞民間有用的避孕方子,帶回藥鋪中一一地檢驗效用與副作用,不到一年時間,果真研發出了有效且對女子身體傷害極小的避孕藥方。


所以你看,是有辦法的。


隻是這個世道,它不在乎女子的痛楚。


藥方剛見市售賣時,受到了很多嘲諷與質疑,甚至還有喝醉的男子直接來砸招牌,嘴裡嚷著我這是禍國害民、鼓動女子不孝不忠的邪術,都被陸乘淵差人打發了。


這些,我都不放在心上,隻是一心地研制更有效更無害的藥方,然後將鋪子開到京城外去。


而這五年裡,嫡姐千辛萬苦地,早產生下一個女兒。


又難產,生下了一對雙生胎男孩。


這期間,滑胎數次,險些要了命。


但她不在乎,因為離她湊齊那勞什子「五男二女」,隻差一個男孩了。


而隨著她一個又一個孩子的落地,秦毅也如她所願,高封了大將軍。


她洋洋得意:「妹妹,我夫君如今高升,我很快也會高封诰命了。


「你呢,整日東奔西跑也不知在忙什麼,莫不是後悔了,到處求醫想生孩子吧?


「哈哈,等我高封诰命之時,你,還有京城裡所有的女子都得低我一頭!


「你後悔也無用,這好日子,都是我的!」


我看著她年僅二十五歲就已烏青深陷的眼眶、逐漸稀疏的頭頂和幹癟枯黃的臉頰。


以及時不時地僵直不能彎曲的手指和走路時有些微跛的腿。


點頭淡淡地一笑:「好日子,我都送你。」


她還沒有意識到。


秦毅如今高封大將軍。


沈家,再也護不住她了。


17


幾日後,我坐在藥鋪二樓臨窗的座位上。


看了會兒書,午後犯困,又臨摹了會兒字帖。


遠遠地看見一個戴著厚厚兜帽,一瘸一拐的身影。


一眼便認出了那是嫡姐。


她躺在藥鋪二層接診用的軟榻上,與我隔一道繡花屏風。


「大夫,都說你們惠婦堂最擅調理婦人身體,你幫我瞧瞧,我距離生上一胎已經兩年有餘了,為何遲遲地沒再有身孕?」


女大夫仔細地號了脈,又檢查了她的身體,連連搖頭。


「這位夫人,你體內虛虧太重,不適宜再有孕了。


「不如先抓些避孕和養身子的草藥,把身體調理好才是重中之重。」


但她話未說完,嫡姐就打斷了她。


「你懂什麼?


「就差這一胎,我就能湊齊五男二女的好意頭了。


「你別跟我說這些廢話,抓緊給我開催孕的方子!」


女大夫不肯,她心知這是害了病人,有違她從醫的原則。


嫡姐纏鬥了好一會兒,突然哭起來:「你們都欺負我。


「我那該死的夫君不願碰我,心中隻有他那個小妾。


「還嫌棄我,說我如今又醜又老,下面也破破爛爛,松得像麻袋。


「連我的孩子們,都被我婆母和那個芸娘挑唆得與我不親。


「你們惠婦堂不就是治女人生孩子的嗎?快給我開點藥,讓我再懷一胎吧……


「隻差一胎,我就能湊齊五男二女,就能比過我那庶妹,永遠享福了……」


芸娘就是秦毅納的那房寵妾。


前幾年顧慮著沈家,秦毅明面上疏遠了她好一陣子,眼睜睜地看著嫡姐日日磋磨她。


如今他權勢滔天,沈家又算什麼?


因而又重新大張旗鼓地偏寵於她,還替她出氣,常常羞辱刁難嫡姐。


如今,整個將軍府都見風使舵,將芸娘看作正頭主子。


嫡姐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


而其中緣由,是因為芸娘其實是王氏的遠親侄女,從小與秦毅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隻是礙於沈家,才遲遲地沒有迎娶她進門。


當年秦毅半夜溜去城外,順便救了落水的皇帝。


嫡姐就從來沒懷疑過,秦毅半夜不回家是去城外做什麼嗎?


他是去私會芸娘的。


嫡姐每次懷孕,他都謊稱有軍務,幾個月不回家。


也是去芸娘家廝混了。


上一世我也是到最後才知道這一層。


當時,秦毅摟著芸娘笑話滿身生產後遺症的我。


「我與芸娘私會,才救了皇帝一命,有了如今的好日子。


「芸娘才是我的福星。


「沈明月,你如今又老又醜又臭,半點也比不上我的芸娘了。」


想到這裡,我恨恨地捏緊了手中的毛筆。


女大夫終究也沒有給嫡姐開催孕的方子。


嫡姐罵了一會兒,又自己坐了一會兒,目光呆滯地走了。


臨走前,她隔著屏風看向我。


「那邊是誰?」


女大夫說:「是我們惠婦堂的東家。」


「她在做什麼?」


「我們東家在讀書寫字。」


嫡姐呆滯地看著,聲音難得地有些落寞。


「我未出閣的時候,也喜歡這樣坐在窗邊讀書的。」


女大夫安慰她:「如今也可以的。」


「如今嗎?」


嫡姐垂下目光:「眼花了,手常常痙攣。骨頭亦是整日疼痛,坐不住了。」


女大夫便沉默了。


嫡姐緩慢地,一瘸一拐地下了樓。


我看著她一個人,漸漸地跛著走遠了。


仿佛看見了上一世的自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喊來女大夫:「阿英,剛剛那個病人,身體如何?」


「百病纏身。


「有陳年的脫發、腹紋、胃病、痔病、乳痈、血暈、遺尿。


「生上一胎時難產,產後驚悸引發了輕微中風。如今氣血雙虛,新添了痫病和骨痛。


「下體撕裂亦是嚴重,無法恢復了,輕微一動便會引發疼痛。」


阿英搖著頭:


「若是好好地養著,雖痛苦些,好歹還能多撐幾年。


「若還想著再懷胎生子,隻怕……是沒幾年活頭了。」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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