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現在我能坦然地承認，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俗人，活得毛躁又真實。

下半輩子，我也要這麼痛快地活著。

可到家看到排排坐在沙發上的三世同堂，我那顆追求自由的心，也不禁抖了抖。

6

我疲憊地站在大廳中間，像個等待被審判的囚徒，等著陪審團的發言。

「佳清啊，」我媽先開了口，「我問過老姚，他清清白白的沒做啥對不起你的事。你也快五十的人了，別氣性這麼大，有事說事，脾氣一來就走極端，對多多也不是好榜樣。」

我婆婆接下去說：「就算姚鄭清對外沒有問題，可在生活上，他肯定有很多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才會讓佳清氣到忍不下去了。姚鄭清你好好想想，一會兒該怎麼和佳清道歉。」

哎，兩個有文化的老太太，商量好似的，一個紅臉，一個白臉。

我揉了揉眉心：「今天是我沒注意場合，讓你們擔心了。現在也很晚了，你們都早點回去休息。我答應你們，會和老姚好好談談。」

我媽還想說話，爸爸拉住了她。

「好了，我們先撤吧，讓他們一家三口待會兒。」

不一會兒，四位老人撤得幹幹淨淨，家裡就剩下我們三個人。

客廳的燈光不知何時，被姚鄭清調到了暖光，桌上多了一壺清茶，香氣四溢。

我不能否認，他有一種魔力，能讓生活的品質變得更好。

「說說吧，你到底哪裡不滿意。」

姚鄭清愜意地盤腿坐在沙發上，神情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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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離婚」這兩個字都沒提，看樣子還是以為我在小題大做，用離婚發個脾氣而已。

多多皺著眉頭，走到了我身邊。

「媽媽，你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如果是爸爸不對，我幫你說他。」

姚鄭清哈哈一笑：「你這就幫上你媽了。」

我拍拍多多：「謝謝你，一直能體諒我。」

姚鄭清興致上來：「我們難得一家三口晚上都沒事，一起看個紀錄片吧。」

多多剛想說「好」，又擔心地看了我一眼。

我對他微微一笑：「沒事，看吧。」

手裡放下了從包中拿出的離婚協議。

也不急於一時。

7

趁著父子倆在看片子，我把客臥收拾了一下，搬了過去。

姚鄭清也沒和我鬧，我隻聽見砰的關門聲，和一句「有完沒完。」

第二天，是周末，也是多多和朋友約好出去玩的日子。

他不放心地磨蹭著：「媽，要不我不去了。」

我把太陽帽給他端端正正地戴好：「多多，有些問題，我需要和你爸爸單獨溝通。我答應你，無論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我都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他抿了抿嘴唇，有些垂頭喪氣地走了。

我不想騙他一切安好，隻能讓他一點點接受現實。

姚鄭清很晚才起床，昨晚聽到些聲響，好像他沒睡，又出來一個人小酌了幾杯。

他的臉有些腫，畢竟五十的人了。

「你到底在鬧什麼？」他手指抵著太陽穴，口氣還是一貫的不耐煩。

「離婚。」我拿出了離婚協議，端正地放在他身前，「你看看有什麼要改的地方？」

他用力一拍桌子：「林佳清，我到底哪裡對不起你，你要死要活要鬧離婚。

「難道就為了我胡說八道的幾句話？你怎麼連玩笑都開不起。」

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協議，再一次遞到他面前。

隨口問了一句：「你身上這件是那年我在韓國買的薄外套吧。」

姚鄭清沒反應過來，嗯了一聲：「怎麼了？難道這件衣服也是你要離婚的原因之一？」

我挑了挑眉毛：「你說對了。

「你還記得我帶回來時你怎麼說的？」

他怔住了，估計是早就不記得了。

「我去韓國前，你說你缺一件薄的外套。之前看到的都有些古板老氣。

「為此，我忙完事情，專門夜裡去逛了東大街，那是韓國最時髦的賣衣服的地方。

「來來回回的，我一直到早上五點，才逛完了所有的攤位，選了這件衣服。

「回來我高高興興地給你介紹，這是設計師款，最特別的是橙色的圓扣，中和了黑灰色的沉悶。我逛了一晚上才找到的，他們都說這件很熱銷。

「你穿在身上不過幾秒，就脫了下來，一臉嫌棄地說：『這線頭，這材質，你就不能花錢挑點好的嗎？』

「可你不是沒看到我在機場免稅店給你買的兩千的皮帶。

「我滿腔送禮物的喜悅之情被你打擊得七零八落。

「最可惡的是，這件衣服你明明是喜歡的，幾年了，你還時常翻出來穿。

「當初，你說一句『我喜歡，謝謝老婆』會要你的命嗎？」

我的情緒又控制不住激動起來，眼睛發酸。

我吸吸鼻子，姚鄭清起身拿了紙巾給我。

「這事算我錯，我道歉行吧。」

他眉頭還皺著，似乎這句道歉隻是為了安撫我無理取鬧的小情緒。

「不，不隻是這一件事，你挑剔了我十幾年。在你身邊，沒有尊重，沒有誇贊，情緒時刻緊繃，就怕被你又找到地方說教。」

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

8

「你還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對我的事情開始挑刺嗎？」

姚鄭清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紙巾盒，大言不慚地反駁我：「明明是你玻璃心，過分解讀我說的每一句話。」

我瞟了他的手一眼，不想揭穿他，每次心虛他都會有小動作。

我自顧自地說下去：「應該是你升職到總監後，那個時候我剛生完多多。有一次我和你參加朋友聚會，為了擠奶方便，我把舊了的格子襯衣穿在裡面。隻是在夾菜時，袖口無意露了出來，你就在朋友面前，大肆嘲笑我，說我品位好差。

「你對他們說：『上次她帶著多多在小區逛，人家差點以為她是保姆。』

「我當時隻能苦笑，月嫂走了，白天一個人帶娃，手忙腳亂，哪裡顧得上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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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旁嘀咕著。

我笑了笑：「可那天你朋友的太太也是生產完出來玩，你朋友說她現在胖了一大圈，他的太太有點傷心。你倒是會安慰說『胖點好，現在看上去氣色紅潤，皺紋都沒了，人也顯年輕』。

「原來你也知道，在外人面前貶低自己的老婆，會讓她很難堪。你倒是好心為她解圍，那我呢？難道在你心裡，我這個老婆沒有自尊，沒有羞恥心，不會尷尬，不會難過？」

他的手指停止了敲擊，指甲尖摩擦著盒子，發出刺耳又細碎的聲音。

「我那時就是開個玩笑，隨便說說，沒想讓你難堪的。這事……我道歉，雖然晚了點。」

他的視線一直在看紙巾盒，道歉的時候，也沒有抬眼看我。

隔了十幾年的道歉，還是這麼沒誠意。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

姚鄭清沒聽懂，抬起頭，眼神裡帶著茫然。

差點忘了，這麼又老又破的，出自臺灣偶像劇的梗，他怎麼能聽明白。

「後來，公司送你去讀 EMBA 後，你更是在家裡趾高氣揚。

「有事沒事就拿我和你那堆讀 EMBA 的女同學比較，說人家家庭事業兩手抓，年薪上百萬，形象好，氣質佳，性格溫和，從來不像我，開著個小破公司，不求上進，陪娃讀點書，天天面目猙獰。

「在你嘴裡，她們都是天上的仙女，我就是地上的潑婦。」

他的表情立刻變得不服氣：「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啊，但是人家的確有比你強的地方。」

「她們是優秀，我承認。

「所以你欣賞她們，心存遺憾，早知道就應該不婚不育等到這天，可以找個稱心如意的老婆。」

我的語氣越發尖銳，想把多年前的痛楚一股腦地倒出來。

姚鄭清氣得把紙巾盒拿起，用力往桌上一拍：「林佳清，別越說越過啊。我和她們沒啥越界關系，你別胡說八道。」

我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冷靜。

「那年我和多多暑假出去旅遊，你說你沒時間，我們自己去了。回來我和多多想你了，打電話讓你來機場接。

「你七請八請，心不甘情不願地來了，一路上，但凡車有點堵，你就發脾氣說，你的時間也是錢，我們非要把你當專車司機用。

「可轉眼到了你們 EMAB 親子聚會，你在電話裡對人家說：『外面大雨，你帶女兒叫車不方便，我到時候接你們過去。』

「這時候，你就不覺得自己的時間值錢，不是免費司機了？」

他急了：「人家一離婚婦女，不會開車，暴雨的天氣，我幫忙接一下又怎麼了。」

我淡淡地回他：「不怎麼，隻是那天我突然明白，在你這裡，誰都比我這個妻子的角色重要。

「所以，從那天起，我就對這段婚姻失望透頂了。」

9

窗外轟隆一聲，居然下起了雨。

剛剛還是大晴天的，也不知烏雲蓄力了多久，才換來了這場滂沱大雨。

姚鄭清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行，以前都是我不對。我們夫妻這麼多年了，就算為了多多，你也別和我計較了。以後我多注意點行不？」

這次，他終於正眼看我了，眼神復雜，不知道是悔不當初多一點，還是惱羞成怒多一點。

我搖搖頭。

「就是為了多多，我才等到今天。他考進了國際高中，隻要不是太差，都有大學讀。以後靠他自己了。

「他讀完是不是願意回來，或者繼續讀，都隨他。

「他要開始自己獨立的人生了。

「我想我也可以開始新的階段了。」

姚鄭清終於坐不住了：「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了，你說離就離？」

我將桌上的離婚協議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二十年夫妻，過得不開心，還要往下過？」

他火大地把協議推回來：「哪裡不開心，我就過得挺開心。」

我淡淡一笑：「你當然開心。我們家的日子就是蹺蹺板的兩頭，隻不過你在天上春風得意，我在地下苦苦煎熬。

「熬成黃臉婆不算，還要天天被你 PUA，好像我林佳清差勁到一無是處。

「可我最近清醒了。這些年，賺錢養家，照顧老人，養育多多，這些事我沒少做一樣，甚至還承擔了大部分該是你的責任。憑什麼還要被你挑三揀四，嫌棄這個，嫌棄那個。

「現在我五十不到，未來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不想再和你綁在一起受煎熬了。

「這婚我離定了。」

姚鄭清張嘴想反駁我，卻什麼都沒說出來。隻是頹然地向後倒去，深陷在沙發裡。

雨一直沒有停，天色昏暗，房間裡沒有開燈。

我走到窗臺前，打開窗，外面的雨絲立刻飄了進來，灑在臉上，溫潤又讓人清醒。

身後的大門砰的一聲巨響，他出去了。

屋裡陷入寂靜，我端起一杯茶，等著後續的風雨。

10

姚鄭清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餐時間，他和多多一起到的家。

我笑著問兒子：「今天和同學玩得好嗎？」

他疾步走到我跟前，低頭盯著我的眼睛，答非所問：「媽，你真的要和爸爸離婚了嗎？」

我靠近他，抱了抱這個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孩子。

「是，這是我的決定。」

他的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他用手抹去，可更多的淚水湧了出來。

他咬著牙，沒有哭出聲，隻是低下頭，肩膀微微顫動。

我的心像在被火烤，這是離婚最難過的一關。

我拉著他坐下：「多多，當初為你起這個小名的時候，就是希望你快樂多多，福氣多多。

「很抱歉，現在媽媽要讓你難過了。

「可媽媽真的想換一種方式生活。

「但是，我保證，我永遠是最愛你的媽媽，隻要你需要，我隨時隨地都會在你身邊。

「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姚鄭清伸手搭住兒子的肩：「多多，別哭了。」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你還有我這個爸，還有爺爺奶奶呢。」

我皺皺眉頭：「多多，我和你爸離婚，不代表媽媽和外公外婆不是你的親人了。」

多多依舊垂著頭。看得出，他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個事情。

我也不強求。

11

早上六點，我就醒了，心事重重的，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