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幕後人如玉
- 3578字
- 2025-07-16 16:07:13
渾厚的聲音震徹大殿。
「臣監察京城刑獄,囚犯人滿為患,官差苦不堪言,臣走訪查問數月,竟有過半犯人是因得罪東陽王而入獄。罪名不據法典而定,量刑不依法度而裁。天子腳下,刑獄大牢,竟成了他一人的私獄,如何不令人心驚駭然?」
青年帝王靜靜地看向身側的母後。
盧太後捏緊了手裡的佛珠玉串。
「市井小民,言行無度,走在路上都不看路,得罪了大人物,自然要發落懲戒。晁大人所言,公器私用,確實不妥。但動輒誅殺親王……」盧太後冷笑道,「更加荒謬吧?」
我父親晁期出了名的清正。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是東陽王?於社稷無功,於百姓無德,當誅殺之。」
盧太後猛地將手串拍在椅手上,當即就站了起來。
「你要誅殺誰?是東陽王,還是本宮?刑獄有哪個犯人,是少了定罪文書,還是少了認罪供狀?你一一道來,說個清楚!」
我父親將折子再次舉高。
「七十四名犯人,罪名五花八門,刑期從一年至死刑,證據都在於此了。」
那道折子,皇帝還沒拿到,盧太後從宮人手裡截過,扔進了炭盆裡。
「既然都有罪,那入獄就對了。東陽王不過是執法過嚴罷了。」
朝堂眾臣,無人出聲。
隻有一人移步,當眾站了出來。
「臣讀《遊俠列傳序》,其中有一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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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懷瑾望向高坐的盧太後,不卑不亢地問道:
「臣觀太後所為,難道是要助東陽王做竊國者嗎?」
此話一出,滿地伏跪。
盧太後臉色變了。
御使大夫晁期,侍獄史晁懷瑾,被判當街腰斬。
當時我正在家中繡嫁妝,銀針刺破錦緞,不經意扎進指腹。
松開手時,血汙了鴛鴦眼。
後來,因我父兄素有清名,下場過於悽慘,又兼具宮廷廟堂的傳奇色彩,被戲班子隱去姓名改編為本。
那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被寫進戲詞,自京城傳播開來,全國廣為傳唱。
盧太後和東陽王被傳成大奸大惡之徒,受到百姓日夜唾罵。
朝廷抓了不少戲班子,卻屢禁不止。甚至越是禁止,越是風靡。
直到州府郡縣的監獄都關不下了。
那是父兄死後的第三個月,民怨沸騰難止,陛下重審此案,最後以太後受奸人蒙蔽,東陽王年幼無知為由結案,殺了當時的刑獄主官,將那七十四名犯人無罪釋放。
但盧太後母子的風評卻難以挽回。
過了三年多,盧太後便身體抱恙,再不上朝聽政。
又過一年,東陽王便去千裡之外的郦川就藩了。
兩年前,北狄、南越聯合進犯。
朝廷兵馬和郦川軍合力圍剿,朝廷軍將狄越軍驅趕到郦川附近,由郦川軍正面迎敵,朝廷軍從三面壓近,成合圍之勢。
經過了一年半的苦戰,東陽王死守主城,郦川軍消耗殆盡,朝廷軍大獲全勝,狄越全軍覆滅。
東陽王這次回京受封,便是因此戰而獲功。
陳绡側目:「那你呢?」
我握緊了傘柄,目視前方,聲音平靜。
「七年前,袁幕和我退婚後,我被官差押去流放,半路被人打昏擄走,醒來時身在牢獄。原來是東陽王含恨報復,他將我和死囚關在同處。過了三天,魏茕混進刑獄見到了我,進宮去求太後,將我放出來了。」
我的聲音停了停。
「此事是東陽王任性妄為,不宜聲張。陛下就將我的流放免了,我才能留在京城。」
陳绡已經許久不說話了。
「想什麼呢?」
他低下了頭。
「聽起來這個袁幕真不是人。」
我驚訝地看他:「不應該是,東陽王不是人嗎?」
「這個也不是。」
我走在他身後,眺望遠方,嘆息了一聲。
「是啊,這世道不是人的人太多了。」
陳绡帶我出宮後,來到了千雲樓。
「我們來這幹什麼?」
陳绡站在門口,回過頭看我。
「吃飯。你不餓嗎?」
這個時辰,千雲樓快要打烊了,是不再接待客人的。
但掌櫃見到進來的人,立即熱絡地迎上來。
「袁大人,還是三樓雅間嗎?」
陳绡打斷他道:「不必了。」
我一聽這話,連忙湊上前:「聽起來袁大人獨有一間雅間,不如就帶我們上去吧。」
掌櫃的立即帶路。
上樓梯時,陳绡咬著牙問我:「你要來做什麼?」
我附耳道:「看看袁幕拋棄我以後,都過什麼好日子,你不好奇嗎?」
但沒想到,三樓雅間是西向,裝潢尋常,地方更是狹小。
我和陳绡對面而坐。
他看看我:「看來他過得一般。」
我搖頭:「太過尋常,反倒不尋常了。」
我推開窗戶,往外看去,也無風景。
「別看了,吃飯吧。」
我將目光聚焦在窗臺邊沿,靠近我這側的漆色如新,越往對面去,越來越斑駁。
「你起來,我去你那邊坐。」
陳绡猶豫片刻,乖乖放下筷子,站到旁邊,給我讓座。
我落座一看,睜大了眼。
「天吶,這邊能看到我家啊。你剛才沒發現嗎?」
「哇,真的啊。」陳绡看了一眼,就坐下了,「吃飯吧。」
我出神地望著自家的方向。
所以袁幕常常一個人坐在這裡,望著這方破落的小院子,會是在想什麼呢?
還好這幾年我過得很不錯,讓他看了也不會失望。
「你還要看多久?」
陳绡催我吃飯了。
我正要移開眼,又看了回去。
那方黑漆漆的院子門口,有兩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道身影翻進了牆。
過了片刻,門就打開了,另一道身影左右看看,側身鑽進了門縫。
「不好,我家進賊了!」
我們趕到時,兩個賊聽到腳步聲,都起身跑了,其中有一位跑得慢,爬上牆頭,正要翻過去。
陳绡撿起石頭要砸過去。
我盯著那道身影,制止了他:「別,這個不會武功,摔下去會殘廢的。」
我沒再追人,進屋去看,床鋪被卷起,衣櫃打開,箱子也開了不少……
但凡能夠藏得下人的地方,都被翻開了。
陳绡跟上來:「之前的屍體,我讓人處理了。」
我轉過頭看他。
「他們找的不是那個,是另一個。」
他們在找袁幕。
陳绡凝眉不語。
我牢牢盯著他:「你不擔心嗎?有人在找袁幕,就說明有人知道你不是了。等找到了袁幕,你就死定了。」
陳绡抬眼看我,聲音冷冷。
「那你不怕嗎?是你找我來扮演他的。」
我顧左右而言他:「可你這樣讓我覺得,你很有把握,別人都找不到他。」
「你懷疑我?」他站得離我遠了。
我看他反應不太對,低下頭笑了,拍了拍他的肩。
「我是擔心你出事。畢竟你不是說還要娶我嗎?」
我出了門,走了好幾步,發現陳绡沒跟出來。
屋內昏暗,他還站在原處,看不清神色。
「所以……你答應了?」
我不以為意地點頭。
「那天我就答應了啊。」
我等了好一會兒,他才低頭走了出來。
「回去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很傷心,甚至連這種感覺,都外溢出來了。
這就不對了,陳绡還挺喜歡我的。
可惜我無暇去關注他的心情。
回到袁府,已是夜裡。
我拿出了買兇者留下的畫像。
畫軸兩端都是凌雲紋,同樣沒留落款,連所用的絹布手感,也和魏茕拿出的畫相差無幾。
所以這幅畫是出自誰之手呢?
想要讓我殺袁幕的人,就在當年的那群人裡面。
是誰抽到了袁幕的籤?
我今日沒敢直接問魏茕,是擔心過於刻意,會被她懷疑。
而這幅畫畫得精妙絕倫,說明絕非等闲之輩。
我大約能猜到是誰了。
如果是他的話,讓袁幕無聲無息地消失,倒是輕而易舉了。
我垂下了手,指尖用力攥緊畫軸,閉上眼睛。
也許來得不隻一個黑衣人,袁幕醒得及時,反殺一個,就被剩下的人抓住帶走了……
「袁幕,我是不是害了你?」
胸腔裡襲來酸澀難言的痛楚。
夜風吹到臉上,冰涼一片,眼淚順著臉頰、下巴,接連落到畫軸上。
16
搜尋東陽王下落之事有了進展。
但不是好的進展。
伏牛山的萬丈懸崖底下,湍急湧動的溪流穿行而過。
因此處地勢轉為平坦,與溪水河床相差無幾,水面衝刷而上,形成一處無人沙灘。
禁衛軍到了那裡巡查。
有人見風景絕美,用刀鞘挑起沙子,去擊打流水,卻不小心在沙灘裡看到了一根尾指。
那片淺灘被挖了個一天一夜,掘出屍體三十七具,均是東陽王離京時的心腹隨從。
但沒有東陽王。
駭人慘案,震動朝野。
皇帝以伏牛山為中心,往外輻射二十裡,挨家挨戶搜尋東陽王。
魏茕聽聞後,也在加派人手。
自那日後,陳绡進宮也勤了。
他像是在回避我,不太和我說話,語氣也很冷淡。
「東陽王的事一出,國喪倒是不要緊了。我進宮也是跪著,你不必跟我去了。」
「好。」
這甚合我意。
我進山祭拜父兄時,遇到了魏茕的人。
兩名府兵攔住了我。
「來做什麼?」
「上墳。」
「荒山野嶺,你這麼漂亮的姑娘,一個人來上墳?」
我無可奈何地看他。
「我家裡人都死完了,再漂亮還不是得來嗎?」
那個士兵打量著我,往人群裡招手:「把那個看山的老頭帶過來!」
老頭麻溜地就來了。
「她說是來上墳的,你往年見過嗎?」
老頭一看到是我,把頭點得像撥浪鼓。
「見過!她有名有姓,就是姓晁的那戶人家……家裡人都死完了,我年年都能見到她。」
老頭也不懂官兵來做什麼的,隻在一個勁絮叨。
「我們這山,那半邊是另一個州,這半邊是咱們州的,方位朝南,是下葬埋棺的好地方,這附近幾個村都埋在這裡了,每天上墳的人可多了。」
那士兵還沒放我上山。
府兵統領過來了,他曾在長公主殿中見過我,就立刻放我過去了。
我往山裡一路走去,見到溪流穿行而過,再沿著水聲往上,往西繞過斜坡,穿過雜草荊棘,就到了埋葬父兄屍骨的地方。
我將食盒放下,從裡取出三個碗。
一碗放著整隻雞,一碗放著白糖糕,一碗放著蒸肉。
我跪在父兄的墓前,燒著冥錢,輕聲訴說。
「好久沒來看您了。都怪我最近太忙了,事情也越來越多了。」
我將手心貼上石頭:「……您過得還好嗎?」
這處說是墳墓,都牽強了。
原本不過是個狹小的山洞,能容兩人並行,兩三步便見底。
洞口被七八塊巨大怪石填滿,便將此處充作埋骨地。
經年的風霜歲月過去,那石頭長滿了青苔,滄桑中帶著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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