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媽媽！你要是走了，爸爸有了新老婆，後媽欺負我怎麼辦……」

拴住牛需要一根麻繩。

 

拴住一個女人，隻需要一聲「媽媽」。

 

……

 

5.

 

離婚這件事，翻來覆去我又想了一日一夜。

 

小時候媽常跟我說，等你長大媽就輕松了。

 

後來媽又說等你結婚媽就輕松了。

 

等我生了孩子媽又說給你帶完孩子，媽就輕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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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我這兒，我終於明白了——不放下，永遠輕松不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子也長大了，我也不想管了。

 

我正想著，老伴的電話打過來了，電話那頭很是熱鬧。

 

「晚上我和兒子不回去吃飯了。」

 

「咋了？」

 

「老王家兒子結婚，俺倆在外面喝喜酒，你們娘仨自己在家吃吧！來多了人還得多交那份子錢，一家不用來那麼多。」

 

說完這些老伴就掛了電話。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不用去那麼多人沒錯……

 

那為什麼每次去的都是他和兒子呢？

 

……

 

婷婷已經收拾好了東西，看來這次她是真下定決心要離婚了。

 

我看了一眼四周，這家也不像家，倒更像是到別人家裡做保姆來了。

 

平時要吃飯就提點要求，不回來吃就打電話知會一聲。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婷婷，媽跟你走。」

 

「等我一下……」

 

我折回房間拿走了家裡一半的現金，和半疊存折，我在這家做了大半輩子的保姆，錢財自然也該有我一半。

 

櫃子裡的鐵盒裡放了點零碎的小物件，不值錢甚至算不上什麼心意。

 

婷婷過來幫我收拾東西。

 

「媽，你東西咋這麼少？」

 

是啊，我來這家的時候沒帶多少東西，這些年也沒給自己置辦什麼，走的時候貪了心都貪不出多少行李。

 

6.

 

當晚婷婷就帶著我和孫子搬出去了。

 

路上孫子問我：「奶奶，我們去哪？」

 

我咧著嘴笑。

 

「奶奶要和程程還有媽媽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婷婷叫了搬家公司，她說這點錢不用省，以後都不用再省了。

 

我們搬進了一個出租屋，看起來八十平，比不上家裡大，但比家裡要幹淨得多。

 

但這房子似乎有住過人的痕跡。

 

我有點擔心，就拉著婷婷問：

 

「婷婷，這咋啥都有？像有人剛來過。」

 

婷婷和我解釋：「媽，這房子是我前幾天就租好的。我和程程爸最近老吵架，也不是個事，您和爸看了也心煩，我就想找個地方冷靜冷靜，不和他吵，可我沒有娘家啊，就給自己租了個避風港。」

 

婷婷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閃過淚花。

 

我心疼壞了，眼睛也紅了，這樣懂事的姑娘，咋沒就沒生在我肚子裡。

 

我拉過婷婷的手，長滿老繭的手在她手上來回摩挲，她也不嫌棄。

 

「婷婷啊！以後就把我當你親媽行不？」

 

「有媽在的地方，婷婷就有避風港。」

 

婷婷抱著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地在母親的懷裡大哭。

 

過了一會婷婷哭夠了，撒開我。

 

用手指著陽臺的方向。

 

「媽，你看！那是我給你買的花。」

 

這會兒該換我哭了。

 

以前和老伴在一起的時候，在家沒事我就養點花花草草，可是老伴不願意，他把我的花拿去送給了一起跳廣場舞的老太太。

 

然後龇著牙嘲笑我：「你連自己都養活不明白，還學別人養花呢。」

 

他說那些花嬌貴，都是有闲情逸致的人，養來享受生活的。

 

像我這種俗人隻配種種蔥花。

 

我不明白，我也是人，為什麼不能享受自己的生活？

 

7.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七點了。

 

我已經幾十年沒睡過這樣的懶覺了。

 

婷婷已經做好了早飯。

 

孫子也不用我給他穿衣服。

 

吃完飯後，婷婷開車送我和孫子去上學——

 

他上小學，我上老年大學。

 

以前羨慕別的小孩能在學校裡念書，現在老了終於託婷婷的福，我也體會了一把。

 

上攝影課的時候，老師領著我們到學校後山。

 

這裡有山有水，景色拍出來一定很好看。

 

可是老師教了好幾遍，我還是弄不懂這東西咋用。

 

我局促地站在邊上，想伸手去擺弄相機又怕笨手笨腳給它弄壞了。

 

「來我教你。」

 

邊上一個打扮精致的老太太，見我弄不懂又不好意思問，主動上前來幫我。

 

她叫趙蘭萍，她是我除了隔壁老姐妹這麼多年來交的第一個朋友。

 

「劉靈芝女士，鏡頭在這兒，你要會擺呀！」

 

趙蘭萍舉著相機，還要騰個手出來教我擺造型。

 

「我不會呀……」

 

我老臉臊得通紅，這都是小年輕弄的玩意，我哪會擺。

 

趙蘭萍也不急，她讓我先給她拍，我再學著她的樣子擺造型。

 

陽光下的趙蘭萍披著圍巾，自信地對著鏡頭，好看極了。

 

我想象中自己在鏡頭裡的樣子也該是這樣的。

 

下了課老師給我們留了作業，他讓我們拍下自己眼中最美的一幕。

 

我按了百來次快門，給婷婷拍了張背光笑的照片，陽光在她身後盛開，光輝璀璨。

 

……

 

後面我又上舞蹈課，我有點不好意思跳，又憋紅了老臉。

 

老師和趙蘭萍都勸我，要放得開，沒有人會嘲笑我。

 

他們哪裡知道，第一次去跳廣場舞，老伴就嘲笑我像砧板上的魚，還是S了三四天的那種。

 

很長一段時間我遠遠路過廣場都躲著走。

 

我硬著頭皮，僵著四肢跟著老師學了一小段。

 

舞蹈老師跟同學們連連叫好。

 

老師說：「劉靈芝同學，這是憋著好的不舍得跳給我們大家看啊！怕我們偷學了去。」

 

「你這早點練得是國家級別的舞蹈家。」

 

放學的時候，婷婷帶著孫子在人群裡衝我招手。

 

一路上我喋喋不休，和他們講我今天都做了些啥。

 

婷婷雖然在開車，但下意識地會把頭向我這邊傾斜。

 

孫子更是會時不時拍拍小手鼓掌。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人這麼認真聽我說過話。

 

8.

 

吃過晚飯後，我站起來要洗碗。

 

婷婷按住了我的手。

 

「媽，您坐這兒和程程看會兒電視吧！我刷就行！」

 

我眼眶有點熱。

 

過了大半輩子，老伴、兒子從來沒有搶著洗過碗。

 

他們默認了這是隻屬於我的活。

 

每次吃完飯，那桌子上如果我不收拾，第二天就會變成發臭的一堆爛菜。

 

趁著婷婷刷碗的間隙，我擦完桌子後仍有點闲不住，起身想再找點事做。

 

習慣性地走到門口放鞋的架子邊，翻騰了半天。

 

沒有被丟得到處都是的襪子。

 

又走到廁所，垃圾桶裡的袋子也是新換好的。

 

發出一聲輕笑後，我暗罵自己真是個老糊塗。

 

這才是正常人該過的日子！我居然……能忍他們幾十年？

 

……

 

我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拿上獎。

 

第二天攝像老師把我的作品放在學校的走廊供來往的人展覽，他還表揚了我，說我學得快。

 

我拉著趙蘭萍，和老師說這有她一半功勞。

 

我也覺得這張照片中的婷婷很是好看，不是我拍得好，是她本來就好看。

 

「這個你閨女不？」攝像老師問我。

 

「是，我閨女。」

 

我樂呵呵的，有點驕傲，我閨女可真漂亮。

 

是我閨女，也是我向往過的年輕的我。

 

9.

 

我把得獎的事告訴了婷婷。

 

婷婷打趣我，別人都是老了靠兒女，如今她倒是啃上了老，跟著我也是長臉了。

 

她問我想吃點啥，周末給我做頓大餐好好慶祝一下。

 

我想了半天，居然沒有愛吃的。

 

半晌從嘴裡蹦出來個——魚。

 

周五放學的時候，我像往常一樣站在人群中，找尋著婷婷和孫子的身影，突然背後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拽得我生疼。

 

「媽，您還真跑來這兒上學了？！」

 

我眯了眯眼才看清眼前的人。

 

兒子身上穿著皺皺巴巴的襯衫，上面還隱約有股汗餿味，臉上是蓋不住的憔悴。

 

我下意識嫌棄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卻緊逼不舍。

 

「你知道我和爸這幾天都怎麼過的嗎？我們兩個大男人，沒個女人在家，怎麼吃飯？怎麼生活？這些你想過嗎？」

 

「你倒好，這麼瀟灑，居然還有心思上學！」

 

「你多大年紀了？還學人家小姑娘，吵個架就鬧離家出走。自己走就算了，還拿走了家裡一半存款，這是偷你知道嗎？得虧爸不跟你計較。」

 

我狠狠甩開他。

 

「這是夫妻共同財產，我怎麼就不能拿一半了？」

 

直到這時，兒子才看見我手裡拿著的相框。

 

等到看清照片上的人後他更是怒目圓睜。

 

「我說婷婷無依無靠的，怎麼敢離家出走，還把程程也帶走了，鬧半天是你在背後作妖！」

 

「好心給你過個生日，你和我爸鬧個雞飛狗跳也就算了，摻和我們兩口子算怎麼回事？非要把這個家搞散了才滿意是嗎？！」

 

兒子奪過我手中的相框就往地上狠狠一摔，鏡面被摔得瞬間出現了裂縫。

 

兒子還站在我面前嘴巴一張一合，把我從頭到腳數落了個遍，後面的話我是一句也聽不下去了，隻覺得一口氣順不上來。

 

我終於知道婷婷為什麼和他過不下去了，他這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還真是和他爸年輕的時候如出一轍！

 

「夠了！」

 

我大吼著。

 

「我忍了你們四十年！生你、養你、養你兒子，把你爸也當兒子養，我欠你們的嗎？」

 

「說給我過生日，菜是誰買的？誰做的？誰吃得最多？」

 

「這些年你們像四肢不健全的廢物一樣，張嘴就要吃的，伸手就要穿的，我哪樣沒滿足你們？你們憑什麼還要繼續欺負我？」

 

「當初我要走，是你怕被後媽欺負求我留下的！」

 

「嫌我賺不到錢，是你那個爸不許我去賺的！」

 

「你們到底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高貴？」

 

「我告訴你，10 歲、20 歲，我都妥協了，但現在，你媽已經 60 了！」

 

「隻要不是明天就閉上眼，我絕不會再向你們低頭。」

 

「絕不！！」

 

胸膛裡，心髒在劇烈跳動著。

 

我赤紅著眼，從未覺得自己像如今這樣鮮活而又熱烈的活著。

 

「媽，您在這兒幹嘛呢？我和程程到處找不到您，快走咱回去吃飯……」

 

遠處傳來婷婷熟悉的呼喚，我瞬間覺得鼻尖酸酸的，竟沒忍住哭了出來。

 

孫子看我氣得渾身不斷發抖，緊緊地抱住我的腿。

 

「奶奶別生氣了，爸爸壞，我們回家。」

 

「以後奶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有程程在誰也別想欺負奶奶！」

 

40 年前，一個孩子抱著我的腿，把我拖到泥沼裡。

 

40 年後，又是一個孩子抱著我的腿，卻把我從泥沼裡往外拉。

 

兒子剛被我罵懵了，見到婷婷他又反應了過來。

 

滿臉的不悅。

 

「婷婷，媽鬧就算了，你怎麼也跟著胡鬧？」

 

兒子拉著婷婷的手不肯放開，卻被她用力一甩。

 

「起開！」

 

拾起地上被摔碎的相冊後，她還揚起另一隻手用力甩了兒子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