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寄人間.
- 4094字
- 2025-04-23 16:32:25
我阿母是王氏的乳娘。
羌兵入城,她護著公子躲藏,將我推了出去。
我被捉去為妓時隻有十四歲。
後來王恕兵逼西涼,在奴婢中尋到面容盡毀的我。
我拔簪刺入他心口,卻被緊緊摟住。
他疼得紅眼,一聲聲說著對不起。
1.
荥陽王氏,世代簪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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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在王氏為僕,很得臉。
我便被接進府,成了半個家生子。
公子大我兩歲,是個古板的小夫子。
我從小給他做玩伴。
每次爬樹摘桃,都會被他逮住。
「知微,下來!」
他在樹下張臂,板著臉訓我沒規矩。
他不知道,我沒規矩的遠遠不止這些。
躍下樹梢被他接住的那一秒,心跳好像快要飛出去。
小姐們在書堂念著「總角之宴」,我在牆根下坐著。
一邊焐熱小主子們要吃的糕點,一邊紅了臉。
我與他,想來也算青梅竹馬。
慶嘉十二年,羌人東進。
先破漢中,直穿汴京。
天子南逃,留下手足無措的世族。
我收整了細軟,抹黑了臉,阿母帶上王夫人和長公子,一起混進了逃亡的難民中。
餓殍遍地,白骨露於野。
夫人見不得腐屍,吐了好幾回。
她一吐,幾個流民便睜著狼似的眼看過來。
過慣苦日子的人,見多了屍首。
養得金尊玉貴的夫人小姐,才有被惡心吐的特權。
我拼命勸夫人逃,不能再歇腳。
夫人答應了,說要去更衣。
一去,就沒回來。
阿母在水邊尋到了一具浮屍。
衣衫盡褪,臉上白白淨淨,身上豐盈的肉被生啃到殘缺,圓睜著眼。
是夫人。
她沒忍住洗了臉,被餓紅眼的飢民吃了。
阿母眼淚縱橫,對著屍體磕了幾個頭,發誓一定會護住王氏的血脈。
我們腳步不停,尋了山洞過夜。
可誰也睡不著。
我坐在洞口守夜,突然自身後被環抱住。
少年人骨骼清瘦,硌得我心口生疼。
「長公子?」
我小聲叫他。
他下巴抵在我頸側,眼淚冰涼地滾下來。
「我不是長公子了。」
他無聲地流著淚,「知微,我們沒有家了。」
十五歲,目睹母親被分食。
我不知他心中有多煎熬,隻能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隻要活著就有出路,我會陪著你的。」
他喉間湧出壓抑的嗚咽。
自那天起,王恕變得沉默寡言。
他開始結交流民中的強痞,和心懷不甘的草莽一同外出打獵,刺S單獨現身的羌人。
羌人的軍隊不打算入主城池,因為四處都有義兵在拼S反抗。
他們習慣遊牧,隻想掠奪。
每一刻,都有貌美的女子被強搶、身壯的男子被捉去兵營。
兵營裡逃出來一個刀疤臉,滿身是血地倒在路上。
阿母沒忍心,救活了他。
兩人順理成章地好上。
逃亡途中,我們又長一歲。
我盡力將臉塗得狼狽,卻遮不住日漸鼓脹的胸脯。
王恕不笑了。
他白日裡冷著臉在各個流民頭子處穿梭,夜裡便牢牢守著我。
義兵反擊羌人,聲勢浩大。
我們都以為,梁國有救了。
「知微,你明歲及笄,我不知送你什麼好。」
我抱膝縮在他懷裡,對著滿天星鬥許願。
不必送什麼。
待他重登權門,希望他還能在身邊給我留個位子。
大概人在倒霉時不能許願,畢竟事與願違。
連續被梁國奪回城池,羌人懷恨在心。
他們要屠城。
得知消息時,羌兵已經入城S了不少人。
血腥氣引得蒼蠅瘋似的聚集,像是黑雲。
王恕交給我一塊玉佩,讓我逃。
我跟著阿母,阿母跟著刀疤臉,四處躲藏。
好不容易尋到藏身處,羌兵已近在眼前。
相熟的幾個男人大叫著被斬下頭顱,枯瘦的手臂飛到我面前。
我躲在斷牆後,突然被推了出去。
身後,是阿母噙著淚的眼睛。
我腦子木了一瞬,提著裙拼命奔逃。
羌兵被突然踉跄出現的我驚到,立馬抬起長刀追趕。
卻見阿母趁機衝出,將遠處毫無遮蔽的王恕拽藏至暗處,SS按著。
羽箭貫穿膝頭,我猛地摔跪下。
被拖走前一秒,風中似有崩潰的呼喊。
我又從噩夢中驚醒。
過去的事情已經模糊不堪。
在西涼六年,我逐漸習慣了。
習慣毫無預兆的鞭笞責打,習慣紅帳子裡來去的羌人。
用藥草揉開身上的淤青,用石塊砸上鼓起的孕肚。
血流遍地時,我恨上了王恕。
刮骨煮肺似的六年,我是靠著恨活下來的。
梁國兵逼西涼。
羌人氣焰盡滅,好吃好喝供著女俘。
因梁國主帥放下S令,傷俘者格S不恕。
一群女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地飲酒打鬧。
我被擾得閉不上眼。
「還沒哭夠?」
我坐起身,覷著角落。
芍藥將酒樽砸來。
「下流胚子!」
她咬字十足清晰,「你在夷人面前得了臉,這下見著大梁要打過來,就睡不著了?」
芍藥是個富戶的小妾。
那富戶為了保命,親手將她送給羌兵。
「你在等人救你?他們把守已經不嚴了,要逃隨時都能逃。」
我慢慢抹去臉上的酒。
「你敢走嗎?你不敢。你盼著人來救,又不敢想活著回去會遭受什麼,所以隻好每天又哭又喝,假裝還有親人記掛你。」
芍藥怔怔呆住,猛地掀了小幾。
「那你呢?你就心甘情願千人騎萬人踏?」
她癱坐在榻上。
大口喘著氣,S魚似的掉淚。
我說,「人總要活著。」
隱姓埋名,毫不起眼地活著。
2.
梁兵一舉踏破西涼。
慶功宴是在羌宮舉辦的。
身著華服的王族被麻繩牽著,扔在殿中。
牲畜般滾作一團的樣子,讓我覺得熟悉。
王恕坐在上首,焦躁地掃過女俘,額角暴跳。
「沒有了?」
他按劍發問,尾音狠厲地扭曲了幾度。
「我再問一遍,名喚知微的女郎,六年前被俘,她在哪?」
無人應答。
烏雅公主睜著圓滾的眼,抽抽搭搭。
「父王說戰俘是牲口,年紀大就不好用,哪有喂養牲口六年不S的?」
她還太小,不知道這種話不能明說。
王後驚恐地捂住她的嘴,連連求饒。
劍光帶血。
尖叫聲、哭喊聲,混作一團。
那個年幼、會抓著我的頭發、天真無邪地用火燒我的公主,成了兩段。
王恕提劍立在殿中,墨青蟒袍上濺滿殷紅。
我隱在角落,很難將那張冷硬瘋狂的臉和少時的王恕結合起來。
他從前連肉都吃得少,如今卻能面不改色地處S活人。
他變了樣子,我也無人能認出。
劍摔落在地。
王恕抖著手,忽然吐出一口血。
3.
王恕用極其暴烈的方式宣告了他的怒火。
羌宮血流成河,幾無生者。
有軍士來尋過我。
聽聞是芍藥指認,說我也是昔年被俘的女俘之一,可能是王恕要找的人。
我從未吐露過姓名,她也無從細說。
幾個兵被我的臉嚇了一跳。
搖搖頭,走了。
大軍開拔回朝,好心的伙夫問我是否同行。
當然要。
我要回去見見阿母,問她是不是得到了想要的富貴,問她六年間可曾後悔過。
王恕畫了畫像,在路過的州縣中一遍遍懸榜。
那畫實在不像。
稚嫩無比,還是個少女模樣。
就算我的臉沒毀,對著那張畫也看不出幾分相似。
興許王恕也知道。
聽近前侍奉的婢女們說,王恕總是畫了又撕,撕了又畫。
畫到最後,便一個人坐著,什麼也不說。
那些廢紙被我收攏,一張張攤開細看。
每一筆,都是我幹淨純粹的十四歲。
但最後一張不一樣。
那幅畫像,是我親眼看著王恕畫的。
當時王恕的貼身侍女染疾,沒幾日便去了。
軍隊中人心惶惶。
體格虛弱者,不準靠近元帥大帳。
我被安排去侍奉他。
他一抬眼,足愣了半刻鍾。
「你的臉……」王恕垂眸,「失禮了。」
我朝他行禮,跪坐在側。
一下午功夫,來通傳的軍務與朝政積了厚厚一堆。
當年許的願望實現了一半。
王氏果然重登權門,隻是跟我再無幹系。
軍士入帳添燭,王恕輕嘆口氣,放下狼毫筆。
「你是何時入羌的?」
他揉著眉心,語氣疲倦。
我不願開口,指指喉嚨,搖搖頭。
「羌人做的?他們對梁國人……」
他沒再說下去。
我便點點頭。
王恕愕然許久,不知為何又紅了眼。
「會寫字麼?」
我告訴他隻會幾個字。
他叫我過去,不S心地問,「你可曾見過一位名喚知微的女郎?」
我蘸著水,說不曾見過。
王恕盯著那數,直到水跡轉幹,才失落又痛苦地看向我。
我不怕他打量。
這張臉被火燒得徹底,神仙來了也認不出。
他的視線隻停留一瞬,又落在案上宣紙邊。
我慢慢地磨著墨。
看得出他落筆的猶豫。
與其說是回憶,不如說是想象。
偏生這想象出的樣子,與我容貌未毀時足有八成像。
王恕畫畫停停,直到無從下筆。
「見笑了。」
他指尖抖了抖,擱下筆,將宣紙揉皺。
「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許久未見,我不知她如今是什麼樣子,又吃了多少苦頭。」
我不曾問過,盡是他自說自話。
想來是對著我這個不甚識字又啞了嗓子的下女,能袒露片刻真情。
「郎君寬心些。」
我在桌上畫出字跡,「不會吃苦,人多半已經S了。」
他耐心看著我寫。
笑意慢慢淡去,臉色轉為青白。
似想發怒,眼睑又漾出淚。
我連忙又補上一句,「在這兒S了比活著好。」
「你……」
他咬著牙,骨節攥得泛白。
「出去。滾出去!」
我連忙磕頭退下,悄悄順走了他的畫。
遠眺元帥主帳,軍醫焦急往來。
4.
我因貌醜,被安排在膳房做活。
沒人願意去膳房,因著砍柴挑水都是累活。
但我樂意。
挑完水,砍完柴,可以悄悄地去河邊洗個幹淨。
此時膳房無人。
我又展開畫紙,最後默默地扔進火中。
王恕已有八日不曾出帳。
軍中人心惶惶,擔憂主帥染疾。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
我每日洗身,趁夜去營外山澗間採藥。
羌人的地界有許多好藥,生得遍地都是。
隻是藥性異常烈,大多有毒又能解毒,一滴便能取人性命。
尋常百姓避之不及。
六年間,紅帳子裡換了十餘批女子。
不知是從哪一代女俘開始,尋草藥治傷的法子傳了下來。
熬不住藥性的S了,熬住的慢慢摸清了劑量用法。
但我不敢莽撞。
每次將熬好的藥汁倒入大鐵釜中,都捏著把汗。
治S人是其一,暗自在飯食中加東西更是S罪。
前日我偷偷放藥時,險些被發熱的軍士瞧見。
那郎君還年輕,生得瘦高,皮膚糙糙的,但看得出舊日白淨的樣子。
他扶著木桌。
臉上燒得發紅,唇又是S人般的青白。
「女郎,能否舍碗熱湯來?」
如今熱湯是稀罕物,哪有多的?
見我沉默,他混混沌沌地點頭,好似歉疚。
轉身要走,又被帳前頑石絆了一跤。
輕甲哗啦擊地,將細塵激飛寸把高,像起了一陣沙霧。
看他面門正正當當砸在地上,我硬不起心腸。
隻得咬咬牙,打出碗極稀的熱粥水。
混著些許藥汁,一塊灌進他喉管裡。
「我救不了你。將士馬革裹屍,你總歸S得不冤。」
我收好碗,沉下臉。
那人原本緊緊咬著的牙關,霎時松開了。
他倒在草垛上,看神仙似的看我。
喉頭卡了幾下,眼神明明滅滅,扯出笑。
「多謝啦,我,我還不想S,家中還有……」
說著便沒聲了。
我做著活,半晌沒聽見下半句。
轉頭覷見張年輕瘦削的臉,一雙眼閉得安詳。
我恍覺挨了悶棍,心咚地墜下。
這幾日,那年輕軍士的臉不斷出現。
隻有熬好藥汁混進大鍋飯裡,我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奇跡也發生了。
小半個月功夫,軍營中病愈的人逐漸增多。
我每日煮藥,卻見藥草不減反增。
芍藥領著其餘女俘鬼鬼祟祟來過幾回,我隻當不知。
大軍準備五日後開拔。
又是月上中天。
我滿身塵土,將採到的藥材擱在岸邊,解衣淌水下湖。
西北的湖水涼透骨髓。
當年陪著嬤嬤下江浙為夫人尋絲綢,接待的客商連訂一旬天字號湯池。
江南水軟,泡進去溫溫吞吞,像被熱糯團裹著。
我抱膝沉進湖中,顫顫吐出一口氣。
夫人的忌日,也就這幾天了。
岸上影影綽綽,有人蛇影動。
「誰在那兒!」
一聲厲斥,病弱冷肅。
是王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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