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春風得意,看大小姐的目光是毫不掩飾的愛欲和寵溺。
他同大小姐說:「你瞧,早前你那般不願,如今還不是與孤和如琴瑟?」
「你們女人啊,就是這點矯情,但偏偏,孤就愛你這樣的矯情。」
大小姐靜靜地坐在他身邊,連一絲情緒起伏也無,唇角掛著笑,溫順又和婉:「是,承蒙殿下厚愛。」
於是太子便愈發得意了:「你如今知道孤的好了吧?若是當初你嫁給了楊謙,如今還在北境受風霜之苦,哪裡來這樣的好日子?」
他眸光深情,語氣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來:「阿寧,孤真心愛你,你信孤。」
大小姐唇邊的笑意更深了,隻是她的臉色卻白了下去,「妾身信殿下的。」
可太子一走,大小姐便會衝去水房裡嘔吐,像是要將方才聽進去的甜言蜜語都嘔出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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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清晨,大小姐必要沐浴一個時辰,她恨不能將自己全身都搓出血來。
我隻是看著就要心疼得掉眼淚,偏偏大小姐像是沒事人一樣,蒼白著臉衝我笑:「無妨,往後便習慣了。」
習慣不了的,大小姐日漸消瘦下去的身形告訴我,一日比一日差的胃口告訴我,厚重的脂粉也遮不住的難看的臉色告訴我。
大小姐病了,病得起不了身,病得連說話都費力。
「小姐,您走吧,等您病好,您就走吧,您身手這樣厲害,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吧,再不要留在這東宮裡了。」
我跪在床前哭,我知道大小姐在燕京中無牽無掛,侯府裡全是一堆吸血的水蛭,大小姐遠走後,太子遷怒侯府,正好將那群人全都絞S了。
至於我,不過是賤命一條,若是大小姐能重獲自由,我就是S了也甘願的。
可大小姐不願意。
她輕撫著我的頭頂,聲音輕輕地:「傻姑娘,哪兒有這麼容易呢?」
我後來才知道,太子殿下為了讓大小姐妥協,其實做了兩手準備。
除開我的命,還有昔日大小姐麾下那隊將士的命。
太子殿下真是瘋了,他為了叫大小姐妥協,壓根就沒將那些保家衛國的將士放在眼裡!
6.
大小姐藏在床頭暗格的藥被太子發現了。
那藥是我悄悄去尋了外頭的大夫配的,房事後吃下,可保不孕。
太子大怒:「孤還當你是真的回心轉意了,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固執!」
「你就這麼討厭孤,這麼不想懷上孤的孩子?」
「孤偏偏不讓你如願!」
我第一次見到神情那樣暴戾的太子,他將我們這些下人都趕出去,派帶刀侍衛在門前看守。
我跪在庭院裡,不住地哀求他,我說太子妃身體不好,才吃過藥,求太子殿下息怒。
我把頭都磕出了血,房中卻傳來桌椅被掀翻的悶響。
慢慢地,傳出來布帛被撕裂的聲音。
我幾乎要絕望了。
太子雷霆之怒,我那病得連起身都做不到的大小姐如何承受得住呢?
我不知道我跪了多少個時辰,又磕了多少個頭,我隻知道太子走時,身上衣裳不整,眸色狠戾,額頭上血色觸目驚心。
我連滾帶爬地進了屋子,就見大小姐躺在床上,像個被丟棄的木偶娃娃。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空洞又麻木。
原本白皙的脖頸被掐得青紫,渾身上下沒一塊兒好肉。
我連哭都哭不出聲來,隻顫著手替她蓋好了被子,又努力去掰她緊握著碎瓷片的手。
「小姐,小姐您松開,您松開呀,流了好多血,您疼不疼啊……」
我怕用力傷到她,又怕不快些將瓷片拿出來,她的手就廢了。
我太害怕了,連自己的手什麼時候傷到了也不知道,我一面哭,一面顛三倒四地說著勸慰的話。
大小姐的眸子終於轉動了,她先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自己的手一眼,這才任由我將那塊幾乎深嵌進肉裡的碎片扔掉了。
我陪在大小姐身邊快四年,那是我頭一次見到她哭。
她閉著眼,將頭靠在我的頸窩裡,觸感湿潤又滾燙。
她語氣輕輕地,沙啞又疲憊:「阿瑾啊,你說,這燕京的冬天,怎麼比北境還要冷呢?」
我沒有去過北境,自我有記憶起,我就從未出過燕京。
我不知道北境的風沙是不是真能讓人走在街上就吃一嘴沙子,我也沒吃過用蠻夷的香料特制的烤肉,我更沒有和將士們一起跑過馬、打過獵。
我從小就長在四四方方的庭院裡,家境尚且富裕的時候,我要讀書寫字、學習女紅,將來做一位合格的夫人。
我家被抄後,我被牙婆帶走,學習怎麼伺候人,怎麼做一個奴婢。
進了侯府以後,我日日受著二小姐的磋磨,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還能直起腰背做人。
燕京冬日寒冷,我早就習慣了,可我的大小姐不能啊。
她是生長在北境風沙裡的荊棘草,是於馬背上馳騁瀟灑的女將軍,她該在戰場上,該在馬背上,該在北境的山林裡,獨獨不該是在這紅牆綠瓦的皇宮中。
「小姐,」
我說,「奴婢幫您逃吧,逃得遠遠的,回北境也好,去哪裡都好,總之不要在燕京了。」
她笑著應:「好啊,我帶你回北境,我們去跑馬,去打獵,我給你烤用蠻夷的香料制成的烤肉。」
我知道,我的小姐並未信我,她隻當我是怕狠了說胡話,卻不知道,我是真的認真地在籌謀這件事。
自那日後,太子仿佛存心要冷落大小姐,不僅關了她禁閉,還克扣了殿中的份例。
他又往東宮抬了兩位側妃,說是為了開枝散葉,不僅如此,還挑了小姐殿中的兩個宮人去伺候,隔天就那兩人就成了奉儀。
一夜之間,太子妃失寵,東宮裡的人得了太子的指示,什麼難聽的話都往外說。
但這些,大小姐統統都不在乎。
太子自以為在懲罰她,殊不知沒了他,大小姐才算真正地喘過氣來。
可她的病一日重過一日,太子終於坐不住了。
那日,太子帶了一對夫婦來看望她。
我聽見太子喚那人楊副將才幡然醒悟,原來他打的是這個主意。
楊謙和他的夫人恩愛非常,壓根就不敢抬頭看大小姐,我看見大小姐有些悵然的表情,卻又很快收斂。
送走楊謙夫婦後,太子端坐高堂,神色晦暗:「如今,你可滿意了?」
「你心心念念著的人,早就將你忘得一幹二淨,你又為何這般抗拒孤?」
大小姐靠在床頭,面色是白的,唇色也是白的,還是那副神色淡然的模樣,「殿下想多了,妾身不敢。」
太子目光沉沉,卻不敢再像上次那樣動粗了。
太醫說,大小姐如今的身子,舊傷加新傷,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所以無論太子如何惱怒,每每來到大小姐病榻前,他都要極力忍住自己的脾氣。
我覺得他當真是自討苦吃,明明大小姐厭極了他,他卻還是沒臉沒皮的往上貼,真真兒叫人惡心。
大小姐的病越來越重的時候,我跪在她榻前求了一個恩典,我要出宮。
她的唇角習慣性地要揚起來,最後卻仍是頹然地耷拉下去了。
「連你也要離我而去嗎……」
我沒太聽清,忍不住湊近細問:「小姐?您說什麼?」
她聲音大了些,卻是否認道:「沒什麼,出宮好,你妹妹也大了,出宮和你妹妹團聚,真好。」
太子厭惡地看了我一眼,譏諷道:「你家小姐待你這樣好,如今她病重,你卻要走,狼心狗肺的東西。」
大小姐努力支起身子,輕撫著我的頭,又看向太子:「她好歹跟了我這一場,殿下幫我,消了她的奴籍吧。」
太子看我的目光仍舊是憎惡的,可對上大小姐,他的態度仍是和緩下來:「就如你所說。」
我跪伏在地上,仍由眼淚流進掌心:「奴婢,謝太子、太子妃恩典。」
次日便是秋狩,太子帶著兩個側妃啟程前,還專門來看了大小姐。
大小姐不想同他說話,就裝睡,他不知道,柔情蜜意地囑咐好幾句,這才走了。
等太子的儀仗離開東宮,秋狩的隊伍離開燕京後,來接我出宮的人也到了。
我伺候著大小姐喝完了最後一碗藥,便跪在地上,給她磕了三個響頭。
她伸手來扶我,隻當我是舍不得:「出去好好過日子,找一個兩情相悅的好兒郎……」
她止住了聲。
我知道,必定是藥效發作了,她發不出聲音了。
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那雙漂亮的鳳眸裡充滿著不可置信、憤怒以及悲傷。
我給她換上我的衣裳,戴上擋臉的兜帽,背上裝滿金銀細軟的包裹。
我一面替她上妝,一面說著抱歉:「那藥,隻是會讓小姐您的身體短暫虛弱,出宮後停了藥,將養幾月便好了。」
「小姐,您千萬別怪奴婢,奴婢賤命一條,壓根就不值當您為了我妥協。」
「您本可以不用救我的,但您救了我,不止一次,如今,奴婢也想救您,救您出火海。」
「小姐,您回北境去吧,別再回來了。」
最後一筆描完,我忍不住有些哽咽:「北境風沙大,您記得照顧好自己。」
來接我的人,是昔日小姐麾下的一名副將,他喬裝打扮,做莊稼漢模樣,道一聲「得罪了」,便扶住了小姐往外走。
她發不出聲音,身體又虛弱,隻能被扶著一步步向外走。
她不住地回頭望,似乎是有話想說,但她離我越來越遠,我已經漸漸看不清了。
我笑起來,將房門關上,也將自己徹底關在了這座囚籠一般令人窒息的皇宮。
我知道,我的小姐會走出這裡,走出燕京,回到自由自在的北境去。
我吹亮了火折子,點燃了床邊的帳幔。
東宮裡的人大多被太子和側妃帶去秋狩了,守在小姐庭院裡的人也被我支開了,等到他們發現的時候,這裡早就成為了一片廢墟。
而那時,小姐已然出了燕京北上。
「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啊!」
「快救火!快救火啊!」
我站在火海裡,被煙霧嗆得呼吸艱難,隱約間似乎聽到宮人們驚慌失措的叫喊。
我滿意極了,卻連笑也艱難了。
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的心情也沒有半分沉重,全是暢快和得意。
阿娘一定想不到,我這樣循規蹈矩的人,臨了了居然辦成了一樁大事。
小姐也一定想不到,跟在她身邊默默無聞的我,竟還有這樣的智慧。
找大夫配藥,下到小姐的膳食裡, 不單瞞過了太醫和太子,甚至連小姐也瞞過了。
尋常二小姐最愛往衣衫布料遮住的地方下手,這是她頭一次如此失態,弄傷了我的額頭。
「-但」腦海裡走馬觀花似地閃過了許多場景, 可到最後,卻是多年前那晚,小姐舞劍給我看的樣子。
她素衣白裳,劍花一挽, 便削落了枝頭的嫩芽。
大小姐這樣的人, 就該是翱翔於天際的雄鷹啊。
7.
景元二十五年秋, 東宮失火,太子妃薨。
太子大慟,服喪一年。
次年,皇帝下令另選太子妃, 宣陽侯府嫡次女自薦,獲封太子嫔。
太子嫔入東宮, 東宮再無一女子有孕。
太子為後宅事務所累,於朝堂上頻頻出錯, 皇帝不喜, 嫡次子武王乘勢而起。
景元二十九年春, 太子嫔行使厭勝之術被查,皇帝大怒, 太子嫔處S,因太子管教不力, 廢去太子尊位,封安王。
又年,北境匪患猖獗,武王奉命前往, 大勝歸來,皇帝贊其有勇有謀、禮賢下士、寬宏有度,封太子。
後來,有人曾在武王身邊看到一蒙面將領,名喚王堇,一手劍術出神入化, 就是可惜臉上傷得厲害,人也太過冷清。
她雖然為女子之身, 上了戰場卻並不輸男子, 聽說北境那一戰,她功勞最大。
她極得武王看重, 日後武王登基,她必定前途無量。
因此,就算她面容再難看,求親的人也依舊前僕後繼。
隻可惜, 武王登基後, 她卻不知所蹤。
一說武王收了她做妃子,二說她遠走高飛,回了北境。
但顯然第二種更可信些,因為有人曾在北邊看到過, 那女子帶著妹妹,捧著家中早逝姊妹的骨灰,一路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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