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一梧雪
- 3585字
- 2025-03-27 11:46:54
「那個,說隻愛本公主一人,卻在外頭偷偷養了情人。」
她扔了骷髏,站起來,就貼著我的面,眼淚倏地落下:
「我隻求一個有情郎,為何竟這麼難。」
我凝視著她,就像凝視著上輩子那個冷漠的背影:
「公主,你求有情郎無錯,但你為何要殺害那麼多無辜之人呢。
「他人的幸福,並不是你強奪就能奪走的。
「不屬於你的歸宿,再強求也是徒然。」
新安公主陡然笑了一聲,笑容悽然:
「本宮從小無人在意、無人寵愛。
「連驸馬,也是諸姐妹瞧不上剩給我的。
「我就是看不上別人瞧不起我,憑什麼,別人能搶我的,我不能搶別人的。」
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姿態卻高傲無比:
「父皇說本宮從沒有個公主的樣子,如今有了,他卻又看不見了。
「你動手吧,到九泉下,我能也告訴他一聲。
「本宮到死都高傲不屈。」
我看著幽微的臥室內,白骨森然,唯映著的燭光,是新安公主扭曲而醜陋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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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還在期盼來生。
我微笑了下:「可惜啊,公主,想必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血洗薛府八十口人,為我母親打下滅骨釘時。
你可曾想過來生?
我輕輕地張開口:「縱是豁出我這條命來,也不會讓您如此輕巧躲過懲罰。
「天上地下,六道無法做到的事情,便由我親自來辦吧。」
而後我抽出她的那把熟悉的佩劍,像數年前她刺中我爹時那般,扎進她的肋部。
血花飛濺起。
新安公主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喉嚨裡發出喘氣聲。
我輕輕地笑了。
原來這麼高傲的貴人,受傷時也這般卑微不堪啊。
劍身一擰,我的力道在她的身體裡遊走了一圈。
新安公主的額上顯出冷汗,發出尖銳的痛呼聲。
當年她在梅園致使我娘落胎時,娘的腹部也像這樣疼痛難忍。
可她叫得沒有這麼難聽。
隻是小小的,隱忍的,害怕我爹擔心般。
後來她臨死前,也害怕我爹擔憂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不敢想象她有多痛。
新安公主的長發火燒火燎,被我一劍削下了大部分皮。
那些骷髏上的冤魂,都抑制不住地飛過來,在她的臉上撕咬著。
我退後一步,看她發出劇烈絕望的喊叫聲,臉上的皮肉被啃噬幹淨。
我抽出她的肋骨,制成了一方階梯。
就放置在魏郡的黃河邊。
那裡有天師道置辦的學堂,從古至今,進學的學童都要從那方階梯踏過。
老人說,階梯下埋的是邪祟,所以要踩了又踩。
我將新安公主的魂魄也放了進去。
她曾經痴迷一個教私塾的書生,因為嫉妒學童們引去了他的注意,便將他們都下毒殺死。
最後,書生得知真相,羞愧跳井而死。
從今以後,我要讓全天下的學童,都從她尊貴的脊梁上踏過。
然後,走向那天下至高之處。
成為堂堂正正的清廉官員。
24
夕陽西下,我滿身血色,從公主府中出來,又去了京城最大的花樓。
天字號包間被我闖進、慌忙提褲子的那個男人,是新安公主身邊的侍衛頭領。
昔年,就是他受新安公主驅使,到我家肆意作亂。
前世仇,今生報。
拿他一命抵一命,倒也不虧。
此時這侍衛並不認得我,隻認為我是走錯的人。
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又給了旁邊的少女一鞭子。
我的目光轉向那瑟瑟發抖的少女。
她不過豆蔻年華,臉型還稚嫩,眼裡卻充斥著恨意。
渾身上下,滿是傷痕,沒有一塊好肉。
侍衛還在嘟嘟囔囔罵:「不知道哪來的狗娘養的,竟敢壞我的好事,簡直是死爹死媽……」
他還未罵完,我忽然一劍刺進他肋部,橫挑,在他胸腹內劃了個十字。
侍衛瞪大眼,捂住傷口,斷斷續續地咳嗽:
「你……你……」
他指著我,我卻將劍拔出,遞給了那少女:
「給。」
少女滿眼淚痕,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什……什麼?」
「殺了他。」
她眼裡掉出兩行淚水,緊咬住下唇,看那侍衛。
侍衛喘著粗氣,脖頸上青筋暴起,瞪著少女。
微風浮動,屋子裡的香燃去了一整截。
少女還沒有動。
我嘆了口氣,正欲將劍收回時。
少女卻忽然一刀捅向前。
這一刀扎在侍衛的身上尤為毒辣,然後便是如暴雨落下的第三刀、第四刀。
我數了數,少女連刺了十八刀。
直至第十八刀落,侍衛已死絕了。
少女抱著刀,流著淚脫力坐在了地上:
「你殺我父,奸我母,毀我家十八口人,將我賣進京城最大的花樓,你說你愛我,卻又和其他人玩弄我,讓我生不如死。
「……既然這麼愛我,幹脆死在我手裡吧。」
我沉默著,俯身摸了摸少女的額發。
而後又留下了足夠她贖身的金子,提劍出了花樓。
餘下的侍衛,皆已摸清了。
一劍一個,不再猶豫。
直至出了十裡亭,我又遇見了李玄昭。
25
他仍是一身玄衣,似初見時。
隻是人卻瘦了許多,衣裳落在身上,竟是空空蕩蕩。
他好像等了我許久,聽見腳步聲,便緩緩地回了頭。
夕陽西下,一輪落日緩緩墜下地平線,他呼吸平穩地喚我:
「阿苗。」
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
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阿苗,殺了我吧。」他說。
李玄昭從容看我,似乎已預料到我會取了他的性命。
但我卻丟了長劍,轉身朝京城外走去。
「靈真?」
他似是不解,又急切地上前一步,喚我的道號。
我的腳步並不停歇,隻朝城外的青山綠水外走去。
我們之間,隻留下一句話:
「李玄昭,你的罪責,不應由我來審判。
「當由天下人。」
……
一月後,地方叛軍亂起。
其中,以魏郡季軍最為聲勢壯大,一路南下,軍紀嚴明,得百姓愛戴。
季軍收攏雜部,整編擴大勢力。
武定三年一月,季陵率數十萬大軍南下。
帝迎戰,奈何不敵,被斬於馬下。
同年,季陵入主京城,廢舊帝立新號,國號魏。
26
我又回到了嵩山的道觀中。
但這次,從前暢通無阻的道觀,卻對我落上了厚重的大鎖。
小道童站在門前,搖頭對我說:
「師祖說不見客。」
我說:「乃是座師弟子,不算客。」
小道童皺了皺鼻子:「師祖說你殺孽太重,不敢認你。」
「好吧。」我給了他一塊麥芽糖,看他高興地走遠,嘆了口氣。
我掀袍,在三清祖師爺的大殿前跪了下。
天地君親師。
如今,我唯有天地與師父可跪。
臘月裡,嵩山也下起了粒粒的小雪,墜在人的發上,也墜在人的心裡。
我的睫毛上覆了霜雪,膝蓋跪得冰冷,卻未挪動半分。
直至三日後,新雪融化。
泥濘的田地中,也從皑皑的雪裡冒出嫩綠的新苗。
殿內傳來一聲嘆息,而後是鎖開的聲音。
布衣道人負手站在殿前,看我:
「進來吧。」
我揉了揉被凍僵的膝蓋,勉強走了進去。
「怎麼不回去見你爹娘?」他問。
我沉默了下,然後道:「既然已經是假的,就不必再去看了。」
我一直知道,這一世的爹娘隻是影子。
除名六道,灰飛煙滅,怎麼可能再存在呢。
我早已經認清了這一點。
但卻仍舊心灰意冷。
師父靜默,緩緩開口:「可世上除卻人與紅塵物,還有萬般自然,如山間雪,如檐下梧,飛來鳥獸亦是自然。
「你且出去,去看地裡小米,去看新人間。
「領悟一輪,再回來。」
我沉默著,朝他行了個禮:
「是。」
出了嵩山,路遇黃河與魏郡。
我聽見路上有人說,這種小米叫阿苗米,耐寒耐瘠,現已在北方推廣開來了。
有個叫阿麥的孩子,和她阿娘日日夜夜在此耕種。
又有人問:「那為什麼叫阿苗米呢?」
那人回:「因為薛大人的女兒就叫阿苗。」
阿苗阿苗。
爹說給我取名字的時候,地裡的小麥長出了新苗。
他希望我這一生都如此美滿。
我一路走來時路,終於走到了荒涼的薛府。
街上貨郎叫賣,路上行人喧鬧。
這一世什麼都沒變,隻有我的阿爹阿娘死了。
先前的他們,不過是我內心的執念所化。
俗稱——心魔。
如今心魔死了,他們也就消失了。
但我穿過薛府的杏花林,看見從未見過的一棵梧桐樹。
梧桐蒼勁,託著皑皑的白雪。
立在這天地的景觀中, 好似渾然天成。
我在那梧桐樹上、皑皑白雪中,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我笑了, 阿娘,阿爹。
來世做一梧桐, 一捧雪,
切記不要再做人了。
27
我年少時, 曾向往天下的大道。
我愛看話本子, 總景仰著話本子裡的仙人。
我說仙人仙人, 一步登仙,聽著多威風啊。
阿娘卻往我的嘴裡塞了顆酸杏, 笑而道:「天下哪有什麼白得的事情,所謂仙人,也要受盡苛難。
「娘隻願我的阿苗平安幸福, 不盼你去受苦成仙。」
論起天上仙人, 九重是先天仙體。
還有一重, 受盡苛難, 淋盡大雪。
走過父母身亡, 妻離子散。
後來,她住的長榻上,也有虱子爬滿了鮮紅的牡丹被褥。
「千爹」終有一天,我也走到這個地步。
重來一世, 我也手刃了仇人,報了當年血洗之仇。
看似是復仇成功了, 其實落了個半身寥落。
但是。
師父對我說:「阿苗, 這世上還有人許多受苦。」
我這一路走來, 看見暴虐的黃河撲岸而來,將無數人的生命與家產卷起。
看見塢堡裡的兵丁將老人推出來,用他們蒼老貧瘠的身體來擋刺刀。
看見哇哇大哭的孩子被丟出來,被貪婪的乞丐放進鍋裡分食。
百姓苦, 天下苦。
唯一恣意縱情的卻隻有掌管著天下權力的皇族。
天上地下,六道皆不能幸免。
但師父說:「世間事講究平衡,站在風頂,隻要你輕輕一推,縱然是千鈞之重的大石,也會倏地脫落。」
我就做了那個推石人。
既然站在峰頂,不伸手推一把那大石, 怎麼能行?
可惜的是,我再也不能成仙了。
但我不在乎。
我爹幼時教我讀聖賢書,跟我說農耕之事, 勸我若有能力多為百姓做善事。
我娘不懂這些, 卻也知道刺繡的功夫繁難。
更何況這天下多的是用血肉來做事的可憐人。
他們教我行善, 教我積德,卻又寥落在世事塵埃裡。
但我從不會怨這世間命運奪走了我爹娘。
我復仇的尖刃, 從來隻對向嗜殺的皇族。
至於餘下半生——
嶺南瘴氣叢生,過往旅商常一病不起, 乃至丟失性命。
往後百年間, 天氣將轉向極寒, 會有大批牲畜凍死,異族也將南下挑起戰爭。
等著我的事情,還有許多。
爹, 娘,你們不必替我擔憂。
千道萬道,我自走我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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