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君心不識荊山玉
- 3636字
- 2025-03-19 15:52:47
柳吟月摟著趙琦兒,聽春香娘這麼說,氣得渾身顫抖:
「你怎麼能汙蔑人!誰偷你的東西!這分明……」
說完,她也愣住了。
我靜靜看著她。
柳吟月終於沒了平日趾高氣昂的模樣,她瘋瘋癲癲地要來拉扯我的衣裳,聲音絕望又不甘:
「我和裴哥哥青梅竹馬,若是沒有你橫在中間,他一定終身不娶等著我,我早就帶著琦兒改嫁了!」
裴青書將我護在身後,滿眼嫌惡:
「你哪裡配和玉娘比?我死也不會娶你。」
柳吟月母子押解回京,吳大妗子無事生非打了十個板子。
日子眼見到了中秋。
6
中秋這日,月圓風清。
裴青書收拾了院子,連買帶燒,布置了一院子的好菜。
我本不想去,可想了想,還是帶著竹兒回去了。
見我牽著竹兒的手站在門口。
裴青書又驚又喜,忙迎我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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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兒見我給裴青書幾分好臉色,也願意對他笑一笑。
月亮升起來時,竹兒已經困了,回屋睡下。
月下隻剩我和裴青書。
他鄭重地拿出了那兩支簪子給我,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玉娘,從前都是我糊塗,不知道珍惜眼前人,把日子過得一塌糊塗,也讓你受了好些委屈。
「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比你重要,每年你的生辰,我們都去集市上,給你買首飾衣裳,隻要你高興。」
說到動情處,裴青書去拉我的手: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才知道從前我有多荒唐。
「以後你想識字,我教你識字念詩。
「也不管什麼龍井,隻要是你泡的茶,都是好的。
「以後竹兒念書,也不要你操心,都有我在。
「玉娘,我們一起安穩過日子,好不好?」
借著月光,我仔細看著他的眉眼。
見我望向他,裴青書眼中狂喜。
他拉著我的手,貼上他的臉。
月色柔和,像極了我們定情的那個晚上。
那天也是中秋。
這一年裡,裴青書幫我寫了十七封信寄去京城,一文錢也不要我的。
晚上我穿著那條繡了鳳仙花的紅裙子,喊他出來看月亮。
月亮照得人心裡亮亮的,連膽子也大了起來。
我湊近問他:
「阿書,我和你好,你要不要?」
裴青書傻頭傻腦,結巴著說自己窮,買不起珠花,娶不起媳婦。
水縣窮慣了,所以不像京城,不講什麼三書六聘。
若是看對了眼,小伙子就給姑娘買珠花戴。
姑娘要是願意麼,就給自己裁一條紅裙子,戴上珠花,走到人家家裡過日子。
「真笨!別人金花銀花我也看不上!
「……要是你、你麼,為我摘一朵野花就行。」
裴青書摘了一支還未開的野茉莉,笨手笨腳為我戴在耳邊:
「等我以後有了錢,再給玉娘買好的戴。」
要不是竹兒那日給我戴了一支野茉莉。
我都要忘了,原來裴青書也曾說過要對我好,也曾覺得我是配過好日子的。
「阿書,嫁給你的這些年,我從來沒羨慕別人家的娘子有好衣裳穿,有首飾戴。
「生辰那日我想過的,你不買首飾送我也不要緊。
「哪怕你回來路上順手掐了一朵白菜花送我,我也會當金簪子一樣寶貝地戴。
「可阿書,我確實俗氣,我不能既沒有金簪子,也沒有白菜花戴。」
我沒有原諒他,隻是不想去恨他了。
裴青書聽得愣住了。
我以為這些日子,自己的眼淚已經哭盡了。
可是怎麼一說起從前,又紅了眼圈。
我擦了擦眼睛,抬眼看他,溫聲笑道:
「阿書,最後幫我寫一份和離書吧。」
裴青書怔怔看著我,眼睛霎時間灰敗下去。
7
竹兒上了書孰,開始開蒙識字了。
僱我的主家和氣,小姐性子也好。
春香怕她娘一個人寂寞,夫妻倆預備著攢些錢搭個偏院,將春香娘接過去一道過日子。
春香娘嫌棄地擺擺手,說不想摻和小夫妻過日子,又拿我當擋箭牌。
說竹兒念書離這裡近,又說我萬一回來沒地方住。
一轉眼年下,小姐們停了針線的課。
主家準了假,又賞了銀子和兩匹緞子回家過年。
我想著這緞子夠做兩身衣裳。
春香娘一件,我一件。
又瞧著時興的纏花簪子好看,買了兩支。
春香娘一支,我一支。
冬日天寒懶得出門,闲著不如做些活計。
我忽然想到明年,主家老夫人正是古稀之年,適合繡一幅菊花屏風賀壽。
又買了繡線和花簿子回去繡。
冬日大雪,桌上擺著一個精致手爐。
不等我問,春香娘眨眨眼:
「我勸不動,妹子要是嫌它礙眼我就收起來。」
像這樣的東西,裴青書送來很多。
冬日手爐,夏日送冰,四時瓜果也送。
其實不必費這些功夫的。
畢竟當初和離時,我要走了一半的家業,彼此已經各不相欠了。
我搖搖頭,將手爐照往常一樣,遞給竹兒。
先生贊竹兒讀書刻苦,冷天也不肯停,寫到手都僵了。
大雪彌漫,時有雪壓斷枯枝丫的聲音。
瑞雪過後,開春一定是豐年了。
室內燭火溫溫,有烘慄子的香氣。
我在窗邊翻著花簿子,忽然想起什麼,對竹兒招手:
「竹兒幫阿娘念念這句詩。」
竹兒便念:
「似聞嘉菊黃於鵠,乞我雙栽照白頭。」
「這不是陶淵明的詩吧,再幫阿娘挑一首。」
竹兒一愣:
「阿娘怎麼知道?」
想到過去種種。
我低下頭,釋懷一笑:
「阿娘就是知道。」
?
裴青書番外:
第一次見玉娘,是在水縣的集市上。
她託人寫信給那個拋妻棄子的爹,說她娘病得很重,希望他回來看看。
代寫書信的先生嘬了口煙,一封信張口就要五十文。
玉娘阿娘常年吃藥,家裡隻靠著她一個人挑貨賣水鮮,裁布繡花,勉強把日子過下去。
她沒有這麼多錢。
旁邊遊手好闲的盲流子就笑她:
「小玉娘,別惦記那你個負心的爹爹了,跟了我,我可不會辜負你。」
「小姑娘,你這信寫是不寫?別耽誤我做生意。」
那會裴家官場上得罪了人,連帶著我一並被踢到水縣這個窮地方。
那會我讀了些聖賢書在肚子裡,還有幾分打抱不平的書生意氣。
「我給你寫!」
正好我有信要寄去京城柳家,問柳姑娘安好。
再順道問問京城舊友,幫忙打聽她父親的下落。
玉娘局促地揉搓著衣擺:
「我、我沒有很多錢,如果你要縫補衣裳,我幫你做,不要錢。」
我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衣裳袖口都綻開線了。
這幾天初來水縣,討生活已經不易,哪裡還有闲心管衣服?
那封信寫完,我抬起臉。
正巧她也咬斷線。
看見我,玉娘的臉比天邊的晚霞還紅上幾分。
玉娘手巧,豁口的袖子繡了一簇新竹。
那竹子繡得平整,並不扎手。
可是不知為何,每次繡花摩挲著手背,都無端讓心發痒。
後來再見面,玉娘鼓起勇氣和我搭話。
後來書畫攤子離水鮮擔子越來越近。
再後來書畫攤子也賣菱角荷花了。
在一個月亮很大的中秋節。
那日太陽還沒下去,玉娘水鮮筐裡堆滿了年輕小伙子送的珠花。
這是水縣的規矩,年輕人的婚事不叫老人們去賣頭賣臉。
要是看上哪個姑娘,就送珠花或簪子。
姑娘若也有心,就裁紅裙子,戴上心上人送的花,中秋一起去看月亮。
看著玉娘筐裡的花,我像被塞了一嘴枸橼果子,又酸又澀。
而我到底要面子,就酸溜溜地問:
「玉娘,你看中哪個了?」
她紅著臉,低頭掰著蓮蓬不說話。
晚上玉娘站在溪邊,喊我去看月亮。
月亮是亮的,溪水也是亮的。
溪邊的玉娘像一隻飲水的小鹿,羞怯的眼睛裡盛著一泓清水,也是亮亮的。
我頭一次見她穿著那樣熱烈的紅裙子,像火要燒上我的心頭。
我假裝不在意,去看她的頭發。
她素著頭發,一朵花也不簪。
玉娘假意生了氣,去問我:
「阿書,我的花呢?」
水縣多水與澤,多生野茉莉樹。
秋日晚風送來茉莉和菱花香氣,醉得人心神俱顫。
「阿書,我和你好,你要不要?」
我擁住了玉娘。
後來日子一點點好起來了。
我們有了竹兒。
偏偏竹兒出生後,事情多了起來,我也粗心大意了。
那日寄去京城的信明明隻有兩紙,卻有一次漏了玉娘的。
我怪自己粗心大意,忙去追那信差。
卻聽見那信差對玉娘說,每回都寄兩封信,怎麼今日就一封了。
終究沒能瞞住她。
玉娘看著我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沒吵也沒鬧,進屋哄著熟睡的竹兒。
搖籃慢慢地搖, 她低下頭也慢慢擦眼淚。
哭歸哭, 她不會走的。
畢竟孩子都有了, 誰家夫妻會為了兩封問好的信,就不過日子了?後來吟月夫家出了事, 帶著孩子來水縣投奔我。
玉娘生得好看,可那紅裙子畢竟是舊物, 顏色都黯淡下去了。
站在珠光寶氣的吟月身邊, 竟然顯得灰頭土臉。
吟月笑她穿衣打扮時, 我覺得玉娘很丟臉。
我想著那簪子戴在玉娘頭上,像白菜地插牡丹花,總不相配。
可我沒想過, 如果那簪子沒有好衣裳去配, 就該帶她去買一件。
玉娘比我更早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她走了。
與我和離後, 玉娘過得越來越好。
衣裳是鮮亮的,簪子是時興的。
有風吹過時,她比風中搖曳的鳳仙和葉間低垂的茉莉更打眼,引得街上老少都回頭看。還有託春香娘說些好話,說媒作保的,說隻要玉娘進門,金山銀山都給她花。
玉娘都不要,說金山銀山倒了也會砸死人, 她靠自己就能過好日子。
這麼些年過去了, 水縣也沿襲了京城的嫁娶規矩, 三書六聘, 一點馬虎不得。
再沒有人能用一支野茉莉,就換了穿紅裙的好姑娘。
我怔在柳樹下,忍不住笑春香娘也太小心了些。
「(隻」就像當初玉娘因為寄給吟月的信生了氣,我想討好她,便說再為她寫信找找。
「不用了, 我不找了。」玉娘搖頭, 「那樣的負心漢, 隻當他被水裡的王八吃了, 他穿金戴銀也好,討飯乞食也好,我都不要認。」
竹兒和玉娘一個脾氣。
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嘴饞的時候。
可我送去的那些糕點, 他都丟掉。
竹兒讀書很爭氣, 他說將來不要留在水縣, 要帶阿娘去京城過好日子。
玉娘走後,家中收拾灑掃,都是我自己做了。
這一日闲來收拾, 卻找到一年前玉娘買的土茶葉。
玉娘把那茶好好地收著, 也不霉不壞。
沏了一壺, 茶是好茶,清潤微苦。
喝了兩口, 我不禁也笑自己當年有點不識好歹。
轉過來罐子, 才發現籤子上用小楷寫著徑山茶。
不知當年把徑山當龍井,是該怪貨郎說錯了,還是該怪玉娘聽錯了。
如今這屋裡空落落的,想問也找不到人問了。
其實想想, 到底不怪貨郎,更不能怪玉娘。
隻怪自己年少不識荊山玉,當做頑石一般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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