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君心不識荊山玉
- 4376字
- 2025-03-19 15:52:47
那大紅嫁衣穿在春香身上,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合適。
她一走,身上繡的花也像在風裡搖。
真好看。
竹兒喝了熱茶,又看春香的紅裙子,觸動心事,委屈地掉下眼淚:
「嬸嬸,阿爹不給竹兒買糕吃,也不給阿娘買簪子戴。
「阿娘早晨就帶竹兒出門去買,竹兒都想好了要吃棗泥餡兒的。
「可是下了好大的雨,竹兒的糕和阿娘的簪子都沒有買到。」
春香娘卻慌了:
「是我作孽了,拉你說了些有的沒的。」
我搖搖頭,笑道:
「你又不是天上雷公電母,下雨不逢集怎麼能怨你?」
春香娘打定主意,拉住我:
「春香袖子上再添兩朵花,你先住兩日。」
春香爹去世後,春香娘一個人拉扯襁褓中的春香長大。
孤兒寡母怕人欺,春香娘性子一天比一天犟直強硬,她打定的主意誰也改不了。
我知她好意,不好再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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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娘收拾出來自己的房間,騰給我和竹兒住:
「你別不好意思,春香要嫁人了,我們娘倆兒晚上睡一塊也好說說話。」
我眼裡發熱,心裡感激,實在不知道怎麼謝她。
春香媽擺擺手:
「都是當媽的,我也知道你帶了竹兒出來,是鐵了心不回去的,我不勸你。
「你安心住著,當然我也不白留你,明兒我拿你的繡樣子去鎮上問問,等你掙了些錢,再給我付租子。」
說話間,春香拉著我進屋翻繡樣子。
我瞧見她桌子上放著幾朵鮮豔絨花,還有一支素銀釵子。
「這都是阿牛哥送我的,阿玉姊你要就拿去戴。」
提起阿牛,春香紅了臉,
「就是別拿那朵紅的,我、我出嫁就戴那朵。」
我收拾床鋪,就聽見竹兒問春香娘:
「嬸嬸,爹爹對阿娘不好,說阿娘不好看,阿娘好傷心。」
「放屁!你娘年輕時是咱們鄉裡最好看的姑娘,她挑貨賣貨不要吆喝,半日就賣光了,臉比擔子裡頭的荷花茭白還鮮嫩水靈,一街的後生就盯著她看,也就是她傻,非要嫁你爹。」
「阿娘為啥要嫁給他呀?」
春香娘一下下給竹兒扇著扇子,想起往事,撲哧一聲笑道:
「因為這水縣的後生裡,就你爹能跟你娘傻到一塊去啊。」
竹兒不明白。
「旁人做衣裳,偷工減料,昧下尺長的布頭,隻有你娘會幫人家省料子。
「那會嬸子沒錢又好面兒,年底讓你娘幫春香姐做身衣裳好串門,你娘知道我們娘倆兒不容易,自己掏錢添了棉花,又省下巴掌大的布,她拿去給春香縫鞋面子,還墜了四個紅絨球在上頭,連錢也不催著我要。
「你爹呢,也傻。當初多少俊後生追求你娘,要麼賣力氣幫著你娘和外婆挑水挑擔,要麼站在山上唱三天三夜的山歌,就他一個人幫著你娘寫信給你那拋妻棄子的外公,託人送去京城,一文錢也不要她的。
「別人都想,這京城來的窮小子倒會討玉娘歡心,也有人跟你爹說,玉娘就是拿喬,端著掙好處,哄男人們圍著她轉,她自己隻等著嫁個有錢有勢的。
「誰知道你爹窮,卻有三斤傲骨,他光明磊落地說,我不要錢不是打玉娘的主意,是看這娘倆兒可憐,想為她們討個公道,她們孤兒寡母,隻想謹慎過日子,你們不要這麼說她。
「後來你外婆不在了,又後來啊,你爹看她的眼神不那麼光明磊落,你娘就給自己裁了條紅裙子,再後來就有了你。」
竹兒沒聽夠,拉著春香娘的圍裙問個不停:
「嬸嬸,那後來呢。」
春香娘有些犯難,搜腸刮肚想了想:
「對了,娶你娘那天,你爹高興壞了,喝得一塌糊塗,又哭又笑,鬧了好大的笑話。
「後來、後來啊……」
後來的事情,春香娘就不知道了。
後來,我才知道寄去京城的是兩封信,一封特意問吟月姑娘安好,一封順便為我尋父。
後來,我才知道裴青書娶我那天醉得潦倒,不是大喜,是大悲。
因為京城趙家回了信,警告他不要再打擾柳吟月,她已經是趙家婦。
這樣尋常的故事,不像書裡說得有趣,甚至荒唐得有些可笑。
竹兒早就睡著了。
夜深了,院子裡寂靜得隻有蟲鳴。
故事講完,我想笑一笑。
一低頭卻擦了一手的眼淚。
4
春香娘趕集回來,神色不快。
她把那裝著菜和繡樣子的小竹筐往桌上一擱,終於沒忍住破口大罵。
我隱約聽見什麼賊喊捉賊,小娼婦,忘八端的話。
春香娘拍了拍腿上的泥,又瞧見了我和竹兒剝了一上午,半盆雪白的雞頭米,哽咽道:
「太欺負人,他們太欺負人了。」
「我先做著,人家看著好,也不好意思往下壓。」我猜約莫是工錢壓得低,笑著為春香娘倒茶,「要中秋了,我猜是要繡富貴滿堂,要麼嫦娥拜月?」
春香娘半天說不出話,擺擺手:
「明兒我出攤子再打聽打聽。」
可春香娘第二日就下不了床了。
昨日路滑,她摔了腿,吃飯時強裝著沒事,誰也沒看出來。
那水鮮出了塘子,一日不賣就要爛。
我瞞著春香娘,挑了她的擔子,一頭裝著蓮蓬菱角,一頭是雞頭荸荠。
竹兒懂事地提著小竹筐跟在我身後,小心地護著裡頭的繡樣子。
我心裡愧疚,竹兒跟著我,這幾日受了好些罪。
「竹兒,一會阿娘給你買糕吃好不好?」
日頭大,集市上人不多,生意並不算好。
看著那糕點鋪子,竹兒咽了口口水,想了想又搖搖頭:
「阿娘,竹兒不喜歡吃糕了。」
我放下手上的活,掏出人家下定的五文錢給竹兒:
「去買塊糕,阿娘和竹兒一起吃。」
竹兒沒有買糕,卻買了枝清綠的茉莉花回來,給我別在發上。
他掰著手指,認真算著賬:
「竹兒不吃糕,一文錢買花給阿娘戴,四文錢攢起來給阿娘買紅裙子穿。」
我不知道為何竹兒不買糕吃,明明前些日子他還惦記著。
忽然看見糕點鋪子前,趙琦兒一手拉著裴青書,一手拿著才出爐的棗泥糕。
裴青書一眼看見我和竹兒,也怔住了。
他冷下臉,像是嫌我和竹兒路邊討生活拋頭露面,丟他的臉:
「偷簪子的事,你跟吟月姑娘賠禮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我還認你是我妻。」
偷簪子?什麼簪子?
我一愣。
柳吟月忙笑道:
「姐姐糊塗,你走就算了,怎麼還狠心帶著孩子受罪。」
吟月猜到比起我,裴青書更看重竹兒。
「姐姐大字不識,我瞧著這攤子也掙不來幾個錢,將來耽誤竹兒念書就不好了。」
說話間,圍上來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裴青書臉上掛不住,對竹兒伸出手:
「你不認錯就算了,但竹兒得跟我回去,免得被你教壞了。」
認錯?我教壞了竹兒?
竹兒躲在我身後不肯走。
趙琦兒幸災樂禍地拍拍手:
「裴竹兒真笨!怪不得你爹不給你買糕吃。」
裴青書重重喊了聲竹兒:
「裴竹兒!你給我過來!」
竹兒死死抱著我,又怕又委屈,嚎啕大哭:
「為什麼要回去!你對阿娘不好,對竹兒也不好。
「你不給竹兒買糕吃,也不給阿娘買簪子戴!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跟阿娘淋著雨走了好遠的路。
「沒買到糕,竹兒心裡好難過,竹兒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吃糕了。
「我不要喊你爹爹了!我隻跟著阿娘,討飯也跟著!」
我心裡疼得難受,將竹兒緊緊摟在懷裡,抬眼望著裴青書:
「阿書,我要認什麼錯?」
裴青書怔怔地看著我,他想再冷下臉斥責我,可見我紅了眼圈,又瞧見我發上戴著的那支茉莉花,開口卻軟了下來:
「玉娘,你到底在鬧什麼?
「不過是支簪子,回家我們就去買,好不好?」
鬧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鬧什麼。
其實那晚上我也在怨自己。
怨自己俗氣,怨自己眼皮子淺。
怎麼就因為一支簪子,就不肯把這日子過下去了。
我不想哭,用力擦了擦眼睛,擦到眼睛發痛。
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止不住地往下掉:
「阿書,我不要回去了。
「你讓我覺得我不配,不配穿好衣裳,不配過好日子。
「最可怕的是,那天我照著銅盆,也開始看不起自己了。
「其實差一點,差一點我就勸好自己了。
「不過是一條裙子一支簪子,從前沒有,日子不也這麼過來了。
「我想著如果明日是晴天,我還是會上街買菜,若是遇到貨郎賣好墨好紙,我也會記得給你買一份。
「我沒本事也沒骨氣,這日子就糊裡糊塗過下去,也挺好。
「可是雨下了一夜也沒停,偏巧你為吟月和琦兒買的傘,一大一小放在屋外。
「我和竹兒拿著走,竟然合適趁手。」
裴青書怔怔地看著我。
我大概被太陽曬傻了,竟然看見他也紅了眼圈。
5
這些日子,裴青書買了許多簪子和衣裙來春香家裡送我。
金的玉的,花的草的。
紅的綠的,豔的素的。
我推了回去,看著站在門外,哭紅眼的吟月姑娘:
「阿書,這些東西你送給吟月姑娘吧,她穿著戴著,比我好看。」
他還給竹兒買了一套點心,面點捏的小老虎和猴子活靈活現。
趙琦兒虎視眈眈地看著糕點盒子,饞得去搖吟月姑娘的手臂:
「娘,你求求爹爹,我也要這個!」
聽趙琦兒喚他爹爹,裴青書冷下臉:
「琦兒,我不是你爹爹,你爹爹貪了賑災銀子,如今在京城獄裡,隻等秋後審議。」
聽裴青書這麼說,吟月臉色霎時慘白。
她抬手給了趙琦兒兩個巴掌。
趙琦兒放聲大哭,哭著要回京城找爹爹,讓爹爹把你們腦袋都砍了。
竹兒躲著裴青書,不肯從我身後出來,更不肯像從前一樣,喊他一聲爹爹:
「裴叔叔,竹兒不饞,而且阿娘不叫竹兒拿別人的東西。」
裴青書怔怔地看著竹兒,身形晃了晃,不可置信問:
「你叫我什麼?」
「裴叔叔!阿娘認誰當相公,誰就是竹兒爹爹!」
不想見他們吵鬧,我嘆了口氣:
「阿書,咱們各過各的日子吧。」
無論裴青書如何勸,我和竹兒都不肯回去。
離家的這些日子,太陽很大,掙錢很辛苦,可總不會比嫁他還委屈。
吳大妗子到處說我離家,是因為偷了吟月姑娘的金簪子。
春香的好日子近了,我忙著為她嫁衣添彩,眼下不想為了這些事壞了喜氣。
喜上加喜的是,春香出嫁那日,嫁衣叫鎮子上的富戶人家看中。
富戶家中不缺鮮亮衣裳穿,隻是想為家裡小姐們聘個針線上的女先生。
怕被旁人搶了先,聘金先給了二兩銀子。
這二兩銀子,眼下要做好些事情。
我帶著竹兒,站在書畫攤子邊,花三十文託先生幫我寫份文書和信件。
那先生人好,問得又仔細,生怕遺漏了什麼。
裴青書忙拉住我:
「玉娘,你要寫什麼,我來幫你寫,你又不識字,別叫人騙了。」
我沒有看他,將文書和信件小心收好,搖了搖頭:
「先生人好,我信他。」
「你信他一個陌生人,不信我?」
「眼下吟月姑娘在水縣,就不用順便幫我寫信了。」我笑了笑,「阿書的筆墨貴,我掏不起這個錢。」
裴青書急了:
「你是我妻,我怎麼會要你的錢!」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也愣住了。
當初我找裴青書給去了京城,杳無音信的爹爹寫信,我要掏錢給他,他也是這麼說的。
他說,你孤兒寡母生活不易,我怎麼會要你的錢!
當初也是因為他這一句話,讓我想著那紅裙子上是繡桃李還是鳳仙。
我忍不住笑了笑:
「阿書,你還是一點沒變啊。」
見我笑了,裴青書眼底升起一絲希望:
「玉娘,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不知道如何答他。
眼下就要中秋了。
從前在裴家這會,我要打掃庭院,收拾枯萎的絲瓜架子,備著拜月的瓜果點心,預備著將往年的棉被棉衣送去彈一彈,再給裴青書和竹兒做兩身過冬拜年的新衣。
如今得了不少闲。
給竹兒挑個好的書孰,給春香和她娘買兩匹好布,等到空下來,再給自己裁一身好衣裳。
哦對,還有一紙訴狀送上公堂。
告我自己偷竊。
我偷了吟月姑娘的金簪子,希望官府查明。
沒想到一紙訴狀,來的不是金簪子,而是京城的官差。
吟月夫家貪了賑災的銀兩,朝廷降罪,抄家問斬。
風雨欲來前,柳吟月就收拾了細軟,匆匆帶著趙琦兒來投奔裴青書。
如今趙家獲罪下獄,柳吟月和趙琦兒成了逃犯,自然要押解回京聽審。
官兵來得突然,住在客棧的柳吟月甚至來不及收拾行李。
眾人瞧著熱鬧,就看見吳大妗子說的,那支失竊的金簪子和一堆本該充公的贓物,擺了一地。
「官爺,這兩支簪子是我妻玉娘丟的,不是她柳吟月的東西。」
那兩支簪子做工粗糙,在一堆珍玩裡頭,顯得微不足道。
春香娘也稱是看裴相公買的,想必是賊人偷拿了,賴在玉娘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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