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在老家住了小半個月，每天跟嫂子叫來的幾個朋友打打小牌。

他們不願意打籌碼類的，怕輸，就買些瓜子來做頭彩。

一群六七十歲的人，每天為了多吃幾顆瓜子而絞盡腦汁，倒也異常快樂。

我感到了久違的平靜和快樂。

讓我想到了從前父母還在時，我待字閨中時的許多往事。

我開竅的晚，別的農村姑娘十七八都結婚了，我二十三四了一個男朋友都還沒交過，這在農村簡直是犯了天條。

從媒人每天上門的熱鬧非凡，到最後我居然變成了無人問津的老姑娘。

我爸媽整天被人說家裡有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哥聽不得這個，拿個鐵锹就出去跟人幹仗：「我妹妹是我不讓她嫁，因為看不上你們介紹的那些歪瓜裂棗！」

一直到二十八歲，遠方的一個大姨捎來一個消息，說有個國企的小領導喪偶帶著兩個孩子託她說親，問我要不要見見？

家裡人都不同意，隻有我媽同意見見，她說人就是眼緣，不見一見怎麼知道合不合適？?

於是，他便提了禮品、帶著兩個孩子就來我家拜訪了，就那麼一眼，我就相中了他。

盡管我父兄對他並不滿意，可我媽很支持。

「他在國企上班，又是個小領導，將來肯定能在城裡分到大房子，秀芬跟他不會錯的。而且他這倆孩子也小，親媽也不在了，你對他們好，將來跟親生的沒分別。過兩年你再自己生一個，在他家可就算站穩腳跟了。」

我媽是個充滿智慧的女人，她機關算盡的為我著想，卻忘了，這世界上最難以捉摸的就是人心。

15、

在一個午後，兒媳給我打來電話，我們闲聊了半天，忽然聽到那邊傳來開門聲，緊接著出現向成希的聲音，兒媳問我：「媽，成希想跟您說話，您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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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不想跟他說話，但又不忍拂了兒媳的面子，便沒有掛斷電話。

「媽，你在老家玩得開心嗎？」兒子在那邊小心翼翼地問。

「哦，還可以。」

「準備回來的時候您告訴我，我開車去接您。」

「那你去催催你爸，他把欠我的錢準備好，我就回去跟他辦手續，他拖著的話，我就隻好起訴了。」

兒子被我噎了一下，緩了一會才繼續道：「媽，我跟您解釋下。當初我爸買那個墓地的時候我們是商量好的，買三個靠在一起的，這樣誰也不落單。但我爸當時被那個銷售忽悠了，說雙穴的那個位置更好，他腦子一熱就買了。」

「買好我跟成敏就跟他吵了一架，他也後悔了，但也不敢跟您說，知道您接受不了，您為我們這個家付出這麼多，沒有人不認可您的地位，所以我們都照顧您的情緒，一直沒敢說。」

「我跟成敏也早就說好了，等再過一段時間攢夠錢了，就把最上頭那一塊聯排的幾個全買下來，咱們全部放在一起，一家人齊齊整整的。您說怎麼樣？」

「你們喜歡就買吧，跟我沒什麼關系了，我不會葬在那的，我家有祖墳的，我哥哥說早就在那給我留了最好的位置。」

向成希的生意透露出一絲遲疑：「媽，您不會是真的要跟我爸離婚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道：「做你媽媽這麼多年，我有哪一次說話不算話過？」

「你八歲的時候跟我說你想吃奶油蛋糕，我答應你隻要你考試考到一百分我就帶你去，你考到的那天我在小香港蛋糕店買了一個六寸的巧克力奶油蛋糕，花了我整整半個月的薪水。」

「你十四歲的時候早戀，跟女生寫信被我發現了。你苦苦哀求我不要告訴爸爸，我答應你了，直到現在你爸爸也不知道這件事。」

「你二十二歲的時候正兒八經交了第一個女朋友，你爸爸一貫信奉窮養兒子富養女，所以你生活費很吃緊，你向我求助，也是請求我不要告訴你爸爸，我那時候剛下崗，誰都沒告訴，硬是從你爸給我的生活費裡擠出三百塊補貼給你，這件事我誰也沒說。」

「兒子，我一直覺得我對你問心無愧，從你兩歲抱著我的腿喊媽媽開始，我沒有一分鍾不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我能控制我的內心但控制不了你的，你心裡有你的天平，我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咱倆這輩子的母子緣分盡了。如果你對我這個母親還有半點惦念，叫你爸爸準備好錢盡快跟我離婚吧。」

16、

沒有我的家裡果真一團亂。

沒有人做飯沒有人打掃衛生，也沒有人做人際關系的調和劑。

聽說他們父子兒子經常吵架，女兒也很久沒回家。

兒媳懷孕的消息讓這個家很是振奮了一下，可接下來便迎來了考驗。

這個家裡沒有一個能做出所有人愛吃的飯菜的人。

我離開這段時間大家都在各自的食堂解決彼此的吃食，兒媳婦然然也能自給自足，可放假的時候就沒辦法了。

向明硬著頭皮做了好幾次，幾乎沒人下筷。

向成希和向成敏倒是跟著我學過一點，但是學藝不精，隻會點皮毛，做出來的東西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無奈之下他們請了個做飯的阿姨。

這阿姨是個麻利的，可也是個有心眼的，來了沒幾日就看出來這個家裡沒有女主人，於是心思就蠢蠢欲動了。

向成敏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我正在牌桌上大殺四方，面前的瓜子堆到放不下，隻好一邊吃一邊出牌。

我一邊吐殼一邊接電話，向成希聽到我這邊的動靜先是愣了一下才出聲：「媽，您幹嘛呢？」

「有事嗎？我有點忙的。」

我的牌友一個勁兒的催促我出牌，急著要贏我的瓜子。

「我想問您什麼時候回家？家裡來了個做飯阿姨，我覺得她有點心術不正。」

我笑道：「那肯定沒我好使，我不僅不收錢，還得給你們一家三口貼錢買菜呢！」

向成希急急道：「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求您回來呢！」

「求我回來給你們做飯吧？那阿姨可做不出你們要的十八樣菜式，但是即便如此，你爸也不敢像以前那樣隨意擺臉子了吧？人家可是會直接撂挑子不幹的，沒有人像我這麼傻。掛了，我正要輸瓜子了，退休金買的呢！」

掛完電話我長舒了一口氣，感覺胸口的鬱結被排出了一些。

我沒指望他們的生活會因為我的退出而改變什麼，畢竟誰離了誰都能過，但如果能因為這讓他們的生活不那麼痛快，我心裡也覺得寬慰一些。

畢竟我的三十二年，總不至於激不起一絲微瀾吧？

17、

過了半年有餘，向明倒是經常會打電話給我，也沒有問我什麼時候回家，隻偶爾跟我分享他的境況。

這讓我感覺有點恍惚，就想起當年新婚的時候他有過一段時間的外派，那時候他也像現在這種，他不是那種愛說甜言蜜語的人，但他時時跟你分享他的動態，讓你覺得他是一個踏實的人。

我當時就沉溺在這種虛假的溫柔中，三十幾年不曾醒悟。

這次他說：「我去北海出差，帶了許多貝殼回來，我記得你很喜歡。」

「別亂買東西了，小心湊不齊我那三十萬。」

他也不生氣，繼續道：「我放在書房裡那個大玻璃瓶裡了，很好看。」

「那個玻璃瓶我還挺喜歡的，如果你錢不夠那個可以抵一百塊。」

「然然快生了，我記得你們婆媳倆關系很不錯，你不回來看看嗎？」

「你做爺爺要花大錢了吧？能在這之前把錢先給我嗎？」

他終於有點生氣了，撂下電話前說了句：「你什麼時候回來我跟你把證領了。」

我第二天一早就敲響了他的家門。

兒子睡眼惺忪的給我開門，看到是我後，驚喜地叫了聲媽，然後傾身過來擁抱了我一下。

「媽，歡迎您回來，我好想您。」

我問他：「你爸呢？」

「還在睡覺，我馬上去叫他，他肯定很高興，整天在我們面前念叨您呢。」

他說完這句就往房間裡去，快推門時又回頭問我：「您從鄉下過來嗎？怎麼不打電話喊我去接您, 車子方便嗎？」

我笑了笑，說道：「你爸答應跟我離婚了，我興奮地一夜沒睡，今早搭了最早一班車就來了。」

向成希驚訝地回了頭，想說什麼又沒有開口。

向明已經被這動靜吵醒了, 人老了本來睡眠就淺，他起身看著站在客廳的我，說了句：「你回來啦。」

我朝他輕點了頭：「嗯, 事情辦完就走。你梳洗吧，咱們去排第一個。」

我不願等他，隻告訴他我在樓下，便下樓吃早飯去了。

這家早點我很喜歡, 但家裡其他人都不喜歡，這些年我想吃的時候就會等他們吃完都走後, 自己靜靜的坐在這裡享受屬於我一個人的早餐。

我喝完最後一口豆漿的時候，向明走了下來。

18、

他很正式的穿了身西裝，我今天也穿了條棉麻的裙子。

倒顯出了幾絲鄭重。

我們是序號是「1」，工作人員讓我們稍等幾分鍾, 電腦需要點時間才能啟動。

向明在一旁緩緩說道：「還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也是第一個來排號。」

「對, 你也穿得西裝，我也穿得長裙。」

他的神情似有些懷念：「娶你的時候我就想著要跟你過一輩子的，我想我這個人真是好命, 有梁梅為我生兒育女, 有你跟我相守一生。我這一輩子, 誰都沒有對不起, 唯獨對不起你。」

我詫異他的這句對不起，本來以為這輩子都聽不到的。

不過沒關系, 其實不重要了，我不需要道歉, 因為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了。

工作人員告訴我們下個月可以來領證。

看到認購兩個字我還一愣。

「作（」對方答：「不, 很多。人年紀越大就會越豁達, 剩的時間越少眼裡就越揉不得沙，所以如果是像您這麼大年紀來離婚的，我們都是不勸的。因為明明即將白頭到頭卻選擇停下, 至少是有一個人再也無法忍受了。大爺大媽，祝你們餘生幸福。」

19、

向明是不是幸福, 我並不關心，但拿到錢的我感覺很幸福。

一個月後領到證的我更是興奮無比。

我帶著離婚證去看望剛剛生產完的然然。

碰到了剛剛做了準爸爸的向成希，他喊我媽，把孩子抱在懷裡讓我瞧。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 不敢有大動作，他太小了，比當初的向成敏還要小。

端詳了片刻我便把孩子交回向成希手裡, 細細的詢問然然的情況。

我不顧阻攔在她的床頭放下了紅包, 叮囑她：「別人我不管, 我這份是給你的，媽媽很偉大。我很遺憾自己沒有真正做過母親，但我替你開心, 我準備出去旅遊，下次再回來看你。」

她起身擁抱了我：「不，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