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嫁給向明的時候還沒談過戀愛，他卻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

他人長得體面、工作也好，即使是二婚別人也都說我是燒了高香才能嫁給他。

婚後他待我溫柔體貼，孩子也懂事乖巧，我一度覺得我的日子過得很不錯，所有的付出也都值得，直到我找到了那份協議。

那是一張墓地的認購協議，價值三十萬，購於五年前，向明六十歲生日那天。

我照著上面的地址找到了那塊墓地，那是一塊風水極佳的雙穴，右邊已經刻好了碑文：「愛妻梁梅之墓」。

這熟悉的名字，梁梅是向明的第一任妻子，生第二個孩子時難產去世了。

他拿走了我們之間全部的積蓄為他和梁梅購買了雙穴，那我呢？

為他、為家庭、為不屬於我的孩子們，奉獻了幾十年的我，該何去何從呢？

1、

其實我是在找一張空調維修卡，剛買了一年的空調忽然罷工了。

給老向打電話他在釣魚嫌我吵，打給兒子說在開會。

我搗鼓了半天找到了客服的電話，對方要求我出示維修卡。

我有收納癖，這些東西我平時都放在同一個地方，可那天就是怎麼也找不到。

於是我在家裡翻箱倒櫃的找了許久，就找到了這張認購協議。

看到認購兩個字我還一愣。

在我淺薄的認知裡，隻有房子才需要認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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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們現在住得房子是老向單位分的，沒有產證，自然也沒有什麼認購協議。

直到我看到墓地兩個字，我才反應過來，這是一份墓地認購協議。

看日期是購於五年前，老向六十歲生日的那天。

那天是很特別的一天，我記性相當深刻，因為我在那一天忽然身無分文。

老向在兒女為他準備的生日宴上，當眾提出想買一個五十萬的公寓，說再過兩年我跟他就一起搬到那裡去過二人世界，不跟孩子們的攪和在一起。

他問我身上有多少錢？

其實這麼多年，跟老向相比較，我的工資一直不算高，兒子和女兒結婚我也出了一部分錢，身上還留了三十萬怕將來生病拖累兒女。

「這麼多年，家裡的開銷都是我來的，你應該攢了不少錢吧？」

2、

我不喜歡他這樣說話的口吻。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他因為掙得比我多，每每在經濟問題上都有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見我沒說話，兒子打了圓場：「爸，你也真是的，媽能有多少錢？她那個工作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說，媽不是想攢錢買個房車跟您一起去旅遊嗎？」

老向輕笑了一聲，我從中聽出了些許輕視，我立刻道：「我有三十萬。」

這個墓地正好三十萬。

而當年老向說的價值五十萬的公寓，是兒子前公司開發的，如今已經爛尾了，封頂遙遙無期。

我倆目前還跟兒子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就會有很多煩惱，當然，這煩惱隻是我的。

因為老向被單位返聘去上班，而我需要照顧兒子一家和他。

活到六十歲，沒房沒車也沒房車。

我一個人在墓地坐了很久很久，山上的風吹得我渾身冰涼，卻也不會比我的心更寒。

我不是個心裡藏得住事兒的人，我把那認購合同就放在餐廳的桌上，晚上喊女兒女婿也一起過來吃飯。

女婿是個眼尖的，他一進門就看見了，驚喜道：「媽，咱家誰買房子啦？」

3、

我從廚房裡端出最後一道菜，答道：「你爸買房子了。」

女婿一邊打開那合同一邊回頭對女兒說：「咱爸可以啊，說買就買，那爛尾公寓的錢退回來了嗎？」

女兒伸手拿過那協議，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道：「別哪壺不開提哪壺，趕緊去拿碗筷，爸和哥都到車庫了。」

女兒向成敏是我一手帶大的，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姑娘，我一看就知道這件事她也是知情的。

我的心裡掩不住地失望，這個家裡，大概沒有一個人是真真正正屬於我的。

我到向家的時候兒子向成希才三歲，女兒成敏還在襁褓中。

人人都說，兩個孩子這麼小，隻要你待他們好，跟親生的沒分別。

我也曾期盼過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結婚第三年的時候我也如願以償的懷孕了。

我欣喜若狂地跟向明分享這個好消息，他雖然沒有我想象中的開心但也默許了。

後來孩子在肚子裡三個月，公婆來看我的時候知道了。

從那以後，婆婆就每每在我面前哭訴，向明工作壓力大，養孩子不容易。

等到五個月的時候，婆婆帶我去產檢，那醫生說孩子發育不好，將來很有可能是侏儒。

我從小就因為矮被同學們笑話，所以聽到這話心裡「咯噔」一聲。

然後就聽到那醫生說：「建議引產，家屬慎重考慮。」

所以我失去了我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也失去了真正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向成敏拉著女婿進房間去了，窸窸窣窣地說話聲傳來，聽不清是在打電話還是兩人在交談。

我給自己盛了一碗飯吃了起來。

4、

老向率先推門進來，看到我已經吃上了，愣了一下說道：「怎麼一個人先吃了？」

確實從來沒有過，因為我喜歡一家人到齊了再吃飯，分開工作了一天，晚餐就應該齊齊整整、熱熱鬧鬧的吃上一頓。

兒子跟在後面立刻道：「媽餓了唄，誰叫您天天跟個工作狂似的，返聘了還加班。我今天要不去接您，還不知道要忙到幾點？」

兒子招呼我：「媽，您先吃，我去洗個手就來。」路過餐廳時他還喊了聲：「又有我喜歡的魚，謝謝媽！」

兒子是率真又坦蕩的，從前望著他的時候，我都會感嘆我怎麼能培養出性格如此好的小孩？

兒子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被女兒一把拉進了房間，我抬頭看了眼沒說話，倒是老向嘮叨了句：「這兄妹倆倒是和小時候一樣好。」

他揚高聲音喊道：「快來吃飯了！」

我接了一句：「成敏，把認購協議拿出來吧。」

老向莫名其妙的看了我一眼，說道：「什麼認購協議，你今天怎麼怪怪的？」

女兒小心翼翼地把協議放在餐桌上，跟女婿兩人挨著他爸爸坐了下來。

平時她很喜歡挨著我坐，如今女婿坐我旁邊，他們一家三口坐在我對面，倒讓我品出幾分泾渭分明的意味。

5、

老向在看到那協議的一瞬間就變了臉色，他怒道：「怎麼把這個給翻出來了？」

他很少在兒女面前動怒，這是我們倆之間的共識，有問題我們關上房門解決。

可這一回他忍不住朝我大聲抱怨：「整天就在家裡瞎拾掇，人連一點隱私權都沒有。」

我放下筷子，冷靜地看著他：「你覺得什麼叫隱私？我看都沒看到一眼就買了爛尾公寓是隱私？還是拿著我給的三十萬轉頭去買公墓是隱私？」

我忽然想起今年的清明節，他們一家曾一起去祭拜過，所以我還在掙扎兒子知道嗎女兒知情嗎？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我買公寓不是為了咱倆嗎？買公墓不也是想死之後給兒女們減輕負擔？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嗎？什麼都不考慮，一天到晚碌碌無為嗎？」

我再也無法忍受，生平第一次對著他吼道：「你的公墓買給誰的？你剛剛想說什麼？想說我無兒無女所以才不會像你一樣考慮這麼多是嗎？」

「我碌碌無為？向明，我二十八歲嫁給你，今年六十歲，整整三十二年，伺候你父母終老送終，帶大你一雙兒女成家立業，到如今，我得到的竟然是一句碌碌無為！」

6、

兒女們第一次見我這樣失態，趕忙站起來勸慰。兒子立刻道：「媽又說氣話，您怎麼無兒無女，我跟成敏不是您的親骨肉？您這樣說我下次可真的要生氣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親骨肉？所以我的親骨肉將來要看著從小把他們拉扯大的母親，將來死了後像孤魂野鬼一樣一個人飄蕩？」

「我去看過了，位置很好，風景很漂亮，對得起三十萬。墓地邊上還種了兩株玫瑰，還掛著一些手工編的小物件，也對得起你們對她的情誼。」

那小物件一看就是兄妹倆編的，倆人小時候總是愛搶功勞，為了區分到底是誰做的，我分別教了他們兩種不同的打結方式，如今正穩穩當當的掛在那兩株玫瑰上，而我從來沒有收到過。

向成敏急急道：「媽，您這樣說是要傷誰的心？說到底，我們不過就是沒把這件事情告訴您，可那也是我們親媽啊！」

「我跟我哥還商量著到時候給您在旁邊再買一個，不會讓您一個人的。難道我們這樣做還不夠嗎？」

我笑了一聲，然後淚就從眼睛裡掉了下來，心酸和心寒讓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我傷誰的心？我還能傷到誰的心，有人在乎我，我才能傷到他的心！你們這些人有心嗎！」

「拿我攢了一輩子的錢給你們親媽買墓地，我這一輩子活該給你們一家做嫁衣！」

「再旁邊給我買一個？我跟你爸過了幾十年到頭來給我在旁邊買一個，還覺得已經對我仁至義盡了！」

接下來我做了件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事情。

7、

我直接把飯桌掀了。

從剛一開始我就想這麼做。

對面三人狼狽不堪，兒子立刻道：「媽，別生氣，成敏說錯話了，她不是那個意思。」

向明在一旁默不作聲，叫我盯著他才道：「買都買了，你到底想怎麼樣？那不是外人，是成希和成敏的親娘，為我生了兩個孩子還送了命，我難道要叫她做個孤魂野鬼？」

我悲愴道：「是，她不是外人，我才是那個外人。你們一家三口商量好，連通知都不曾通知我。無非就是兩種可能，一種就是沒必要通知我因為沒人在意我的看法，一種是知道我會生氣所以決定瞞著我。無論哪種，都隻能說明，我隻會是被犧牲的那個。」

「離婚吧，向明，我不跟你過了。」

向明驚訝地抬頭，聲音微高：「你瘋了嗎？」

他看了看一直不曾說話的女婿，尷尬道：「別在這發瘋。」然後對著一直在哭哭啼啼地女兒說道：「你跟小毅先回去吧。」

「她不用回，我走。」

我走進房間拖著我早就收拾好的行李以及一個背包，重新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