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上青雲
  • 3863字
  • 2025-02-22 16:37:16

太和十三年,我和陸懷淵成了親。


小官家的女兒,嫁了當朝探花郎,人人都說我高嫁撿了便宜。


就連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於是,我費盡心力,侍奉婆母、照管弟妹、打理家宅,熬得華發早生眼目渾濁。


直到在宮宴後,偶然撞見陸懷淵將當朝太後摟在懷裡。


一朝夢醒,我靜默退去,提了和離。


陸懷淵卻不允。


「謝绾,你生是陸家人死是陸家鬼,我決不可能放你。」


被逼到絕處,我一把大火點了陸家祠堂。


拉著陸懷淵同歸於盡的瞬間,我想。


下輩子,謝家阿绾,就再也不要做誰的妻。


1


淚水滴落,冰涼的觸感讓我猛地睜開了雙眼。


透亮的火光,灼燒的熱感,周遭的哀嚎全都不見了蹤跡。


泠然的燭光下,四下寂靜。


爹爹和娘親坐於高堂,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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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绾,陸家今日央媒上門來了,求娶你的是去年殿試前三的陸家大郎,陸懷淵,我和你娘已經應了。」


「從今日起,你便留在家中待嫁,不要再出門了。」


聽聞陸懷淵的名姓,我呼吸一滯,下意識開口嗫嚅道。


「不可……」


堂上之人眉頭一皺,重重地拍向了桌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置喙的地兒!」


「陸家是長安的清流世家,這陸懷淵更是才識過人,今朝中了探花,來日更非池中之物,這門親事說到底是咱們家高攀,還輪得到你拒絕?」


明滅的燭光中,爹爹和娘親的面龐時隱時現。


恍惚中讓我想起上一世在陸府的日日夜夜。


陸家在長安根基深,門第高,但財力不顯,內裡虧虛得厲害。


上一世我和陸懷淵沒有孩子,但他從未提過納妾和休妻。


我便以為他雖性子冷了點,但不失為個託付終身的好夫君。


《女訓》說,夫為妻綱。


為了這個「夫君」,我將自己的嫁妝全填了陸府中饋,十年如一日地在陸老夫人房前站著規矩,勞心勞力地教養陸府弟妹。


是以陸懷淵外放做官多年,陸府卻家宅安寧,妹妹高嫁伯府,庶弟得中進士。


陸懷淵官運亨通,新帝即位便得封中書門下,成了意氣風發叱咤長安的權貴重臣。


我卻熬得個滿頭斑白眼目混濁,背脊還因長期躬身侍疾,佝偻地再也難以直立。


人人贊我賢妻,道我熬得雲開見月明。


一切的幻象,終是在撞破陸懷淵與太後私情時被揭破。


摟著依舊華貴鮮妍的美婦,他柔情哄道。


「阿鳶,我愛的隻有你。」


「阿鳶,她隻是我娶回來孝敬娘親的宗婦。」


「阿鳶,你看她如今的模樣,我怎能提得起半分興趣。」


「阿鳶,我從未與她圓過房,吹了燈上床的,從來都是我身邊的小廝。」


可陸懷淵,不敬我,不愛我,卻偏偏不想放過我。


他以我父母親族為軟肋,聲稱我就算死了,也隻能做他陸家的鬼。


所以我帶著他一起死了。


但既然如今,有幸重活一遭。


這輩子,我就絕不會再被他陸家滿門吃幹抹淨。


他陸家的通天榮華,也必須得斷在我手裡。


2


我的爹爹是長安縣令。


長安縣,是長安城的附郭縣。


長安城裡住滿了高官權貴和皇親國戚,身為長安縣令之女,我雖身在京城,卻從來是坐的貴女裡的末席。


是以陸家的提親,讓爹爹和娘親十分受寵若驚,慌不迭就要合了庚帖,再定下婚期把我嫁出去。


求他們是無用的。


早在七八歲時,他們便因我野性難馴,不愛女工卻總拿著《左傳》《孟子》嚷嚷著要去學堂,將我關在漆黑逼仄的繡樓裡磨性子。


女子應賢柔順從,是他們根深蒂固的見地。


陸懷淵想要個沒有依靠的賢妻,這才找上了我謝家。


可若是,我與這賢淑二字毫無幹系呢?


三月三,是大梁的乞春節,這也是一年中少數幾個青年男女得以同席相見的節慶。


我以去國興寺為家中乞春上香為名,求得了娘親的同意,出了門去。


但我去的,不是國興寺,而是雍陽公主府邸。


上一世,太和十二年乞春之時,雍陽公主李承筠會集公子貴女,以詩書策論為題設賽宴於東府。


我記得正是在此次宴會之後,英國公府嫡次女沈鳶名噪一時,得聖上賜婚嫁入太子府為正妃。


探花郎陸懷淵的精彩策對,也被廣為流傳,至此平步青雲。


按理說,以我的身份,強出風頭,必有無盡禍患。


但事已至此,我要的,就是此次乞春宴上,最大的風頭。


3


吩咐馬夫調轉車頭,公主府門口,已擁集了眾多公子貴女。


緩步下車,門房上下瞄著馬車規制和我的裝束。


「敢問閣下是?」


「長安縣縣令謝佑君之女,謝绾。」


此話一出,前方正欲進門的女娘忽地頓住了腳步,回頭看了過來,眼神裡帶著輕蔑的打量。


是沈鳶。


她一身鏤金百蝶穿花緞裙,身姿柔娆,纖腰楚楚,眉目流轉之間自成一派豔麗風華。


比之前世登頂後宮的豔冶尊貴,又多了一分澀然與青春。


難怪陸懷淵多年不忘。


雍陽公主的賽宴,向來是誰都可參進的,門房也並未攔我。


遞了籤牌,我跟在沈鳶身後進了府。


雍陽公主沒有過多客套,上來就抽了頭題。


「北齊擁燕山天險,南越佔百裡水關,前後二國近年動作騷擾不斷,我大梁居中,何處也?」


對面男席的陸懷淵眉頭微皺,不過半晌,便示意解題。


「北齊擁天險,好養戰馬,南越據水關,商運發達,不如增設互市,許民以利,我大梁通商南北,使北齊成我養馬之地,使南越成我外市口岸,牽涉制衡,可保邊關無虞。」


大梁與北齊南越的關系,一直是朝廷的心頭大患。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連連點頭,坐在雍陽公主身旁的太子更是眼神一亮,看向陸懷淵的眼神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公主卻微微皺了皺眉。


我暗笑一聲,莞爾起身開口,擲地有聲。


「陸公子此言,簡直貽笑大方。」


4


所有人都帶著驚詫和狐疑朝我看了過來,


陸懷淵面色不顯,鎮定道:「敢問姑娘有何高見?」


我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水,緩緩道。


「互市之舉,雖有民利,卻斷不可行。」


「北齊五子拼殺,新君即位,上位新君宇文嶽狂妄嗜殺,我大梁北境至今已有數村被屠,南越皇室狡詐,無利不圖,近年來我大梁商人入境所獲均要上繳五成。」


「互市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制衡之術,如今便像杯水車薪。」


堂下眾人似乎並不認可,有人嗤笑反問。


「哦?小女娘也懂邊關之事?依你之見,此題何解?」


我向上垂手拜禮,堅定道。


「唯有一字,戰。」


「《水經注》中有載北上南下之古路,取道蜀中,上可破北齊天險,下可直入南越腹地。」


「北齊好戰,重創殲敵,可換邊境至少十年休養生息,至於南越,本就是我中原之地,也早該回來了。」


話音剛落,滿室哗然。


沈鳶開口道:「當今聖上以仁治國,以戰止戰,取道蜀中,件件都是勞民傷財之舉,也虧你說得冠冕堂皇。」


太子略一沉吟,看著我饒有興致地問道。


「姑娘是哪家的?」


「回殿下,民女謝绾,長安縣令謝佑君之女。」


聽到我的回答,陸懷淵眼神一震,看向我的目光中多了幾分驚疑和探究。


「如今可有婚配?」


這話問得突然,可也不得不答。


「陸府已差人上門,但還未換過庚帖。」


太子聞言,揶揄地看了陸懷淵一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倒是有趣。」


不同於陸懷淵的清風朗月,太子的眉目間染畫著幾分貴氣和昳麗,一顰一笑自成一派別樣風情。


雍陽公主出來打了圓場,集會又繼續了下去。


後面的試題,不管是詩詞歌賦,還是政史策論,隻要是陸懷淵和沈鳶下場,那我必然在後拆臺。


宴飲至半,以更衣之名,陸懷淵與沈鳶離了場。


我默然跟在了二人身後。


5


假山之後。


沈鳶扯著陸懷淵的袖子,嗔道。


「懷淵哥哥不是說,這長安縣令之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了名的乖順賢德?如今,怎麼在公主宴席上與你我如此針鋒相對?」


「太子竟還問她可有婚配?她憑什麼?!我才是未來整個大梁最尊貴的女人,懷淵哥哥說過,要幫我的。」


陸懷淵略帶焦急地安撫。


「鳶兒莫急,你我大事,區區一個小女娘而已,壞不了。」


「不行,太子今日一問,已是對她有了興趣,懷淵哥哥你催著家裡趕緊去合了庚帖,隻要娶進了門,再怎麼也能將她拿捏在手裡了。」


陸懷淵皺眉不語,他是想娶,但前提是,他要的是一個能替他打理家宅,伺候高堂的賢婦。謝绾,是他看走了眼。


聽得沈鳶之言,我後背發涼。


本想就此打消陸懷淵結親的念頭,但如今若是因太子一言,反而催化了整個進程,那便得不償失了。


前方二人已經離開,正細細思量著應對之法的我,靜靜佇立在原地,絲毫不覺身後有人接近。


低沉喑啞的嗓音從後方傳來。


「謝绾,你今日所求,可是不嫁那陸懷淵?」


是太子。


今日我與陸懷淵爭得劍拔弩張,有心人細想便知,我並未遮掩,轉身垂頭答是。


來人掩面輕笑,手中的玉扇輕挑,我被迫仰頭,直直看向那雙如珠如玉的眼眸。


「隻是不嫁他?」


「那東宮呢,謝绾,你想嗎?」


我並未直接回答,而是換了個話頭。


「殿下以為,對於一個女娘而言,最好的歸宿是什麼?」


太子挑了挑眉,試探答道。


「對女娘而言,那應該是,得嫁如意郎君,夫妻恩愛和睦,家族興旺綿延。」


見我莞爾,太子繼續說道。


「謝绾,孤喜歡你的聰敏,若是願進東宮,孤可以給你淑儀之位,後面的,就靠你自己爭了。」


天家恩惠,我這等身份得封太子淑儀,已是滿門榮耀。


隻是重活一世,有些事情,我也看得不能更明白了。


這深宮和宅院,說到底,又有什麼不同呢?


女子的宿命,難道就是成為男人和家族的附庸嗎。


這一次,我也想替自己爭上一爭。


我假意惶恐,跪地而拜:「殿下明鑑,民女出身低微,才貌不過螢燭之輝,實在配不上殿下如此的青眼和恩澤。」


太子眯了眯眼,笑道:「入太子府,你便可名正言順與探花郎悔婚,謝绾,女子婚嫁,父母媒妁一言千鈞,擺在眼前的機會,你可想好了。」


我搖了搖頭,低眉不語。


和陸懷淵的親事,自然是要毀的。


但能幫我的,並不是太子,而是公主。


6


雍陽公主李承筠,是太子李承鄞一母同胞的姐姐。


我今日所答鉗制北齊南越之策,上一世的公主,在北齊踏破天山入關之前,便就曾以血淚諫過。


那時的我,在嫁入陸家之後,為了打理家宅,勞心勞力幾乎放下了閨中一切愛好,唯一還拿在手上的,便是偷偷攢下的經卷藏書。


陸懷淵那得中進士的庶弟,甚至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


當時北齊謊稱意外,殺了大梁邊境伊林城負責外事的遣交官,轉頭卻又向大梁求和。


雍陽公主的諫言,與那時我之所想不謀而合。


奈何大梁承平日久,上位者享樂安逸,早已失了眼光與血性,公主與陛下鬧得劍拔弩張,最後以女子不得幹政為名,不僅將公主禁足在府,還下令讓她前去和親來穩住北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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