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野蠻生長
- 4501字
- 2025-02-21 16:03:12
什麼都沒有發生,周應槐隻是路過,彎腰拉了我一把。
我卻對此耿耿於懷,反復揣摩他如此善良的用意,是否企圖向我索取回報。
以己度人的我,真是卑鄙、陰暗、自作多情。
他們的善意我無以為報,隻能如他們所願,振翅去往更高的地方。
黃雨薇結婚那天,我媽媽塞給我兩百塊錢,當作禮金。
我捏著皺巴巴的紅包,像捏著自己別扭的心事,交出去的那一刻,如釋重負。
宴客廳觥籌交錯,水晶燈折射的光線令人頭暈目眩。
漂亮的粉色絲帶、輕飄飄的氣球、印著花紋的絨毯……這裡看起來像童話世界。
我反復揉捏著擱在口袋裡的塑料袋,手心出了細密的汗。
音樂奏響,全場暗下,紅毯的那一端,大門被緩緩拉開,賓客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我悄悄撐開塑料袋,胡亂捏了幾塊糕點,放進塑料袋。
餘光裡,一束白光追隨著從門口走出的新人。我別開眼,又忍不住抬頭看。
周應槐雙肩開闊,他一定很適合穿西裝,所以他——
穿著婚紗的黃雨薇楚楚動人,但站在她身邊的,並不是我所想的周應槐。
新郎確實是她以前的同事,從這所學校離職的另一位老師。
我失手打翻了酒杯,橙汁順著桌布淌下,上面流淌著我黏膩潮湿的竊喜。
Advertisement
「擦一擦。」有隻手遞給我一張紙,指節的形狀非常漂亮。
「不用。」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反駁他,然後猛地抬頭,見到了周應槐。
他非常平靜地點點頭:「銜青,聽黃老師說,你進步很大。」
「你搬哪了?」這句話的意圖太明顯,我馬上補救,「我隻是想去你家問問題。」
周應槐沒有答話,他看見了我手上緊捏著的塑料袋,那裡面裝著幾塊捏得變形的糕點。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無比的羞憤與痛苦。
「我、我看見它們掉在地上,很浪費,所以我——」
「你喜歡吃這個嗎?」周應槐問,「我那桌還剩一點,我去拿給你吧。」
他轉身離去,我下意識揪住他衣角,他問:「還想吃什麼?」
我訕訕地松了手,說:「如果有龍蝦,也可以給我。」我媽媽還沒有吃過。
周應槐回身把剩菜給我,考了我幾個知識點,就提前離席了。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他真瘦,還戴了毛線帽子,底下露出一點絨絨的碎發。
朝他離去的方向舉起酒杯,我把剩餘的橙汁一飲而盡。
實在太搞笑了。我真是個小屁孩兒,就連感傷的送別,也隻能喝橙汁。
宴會結束,黃雨薇忙得腳不沾地,支使她丈夫過來找我。
男人遞給我一大袋東西:「這是黃老師給你的,她讓你回家再打開。」
我離開酒店,坐上公交車,打開了那個大紅色的袋子。
幾個塑料盒裡分門別類地裝著菜品,最底下壓著一個紅包,裡頭有八百塊。
黃雨薇的字跡很娟秀,她寫:「銜青,預祝你考進前一百!」
23
高三伊始,我開始瘋狂地壓榨自己的時間。
我媽媽就像天下所有普通的媽媽一樣,研究怎麼給我燉補腦的湯。
不過她技高一籌,她還能設法搞到便宜的食材。
出於某些卑鄙的揣測,我偷看了她的手機,發現她學會了上網應聘。
洗碗、刷馬桶、搬貨、排隊、發傳單……擺攤。
像我瘋狂地壓榨自己的時間一樣,她在瘋狂地壓榨自己的精力。
「媽!」我感到無奈,「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吧。」
「媽就是缺乏鍛煉。」她笑嘻嘻地轉給我三百塊錢,「忙一點反倒不生病。」
她說她找到一個事兒少錢多的工作,當煮飯阿姨。
媽媽有了穩定的收入,開始接受化療,頭發跟著一撮一撮地掉。
治療效果並不顯著,但稍有改善,總好過沒有。
我查看手機上的餘額,上頭有兩千七百六十二。
離三萬塊錢,還差兩萬七千二百三十八。是的,我正在努力攢錢。
這筆錢的用途很多,以醫藥費為先,其次是學費和還債。
我曾經盤算著給自己買一件舒適的內衣,但最後作罷,因為它並非必需。
然而,在我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件很漂亮的少女內衣。
柔軟的淺粉色,正中縫了一個精巧的小蝴蝶結,內裡的衣料是舒適的緞面。
最重要的是,它的尺寸出奇地適合我,很難讓我不喜歡。
這件禮物擺放在我的抽屜裡,我問許綺夏,是不是她送的,她搖了搖頭。
許綺夏咬著筆杆對我說:「誰送禮送內衣啊?」
我提出猜測:「黃老師?」
「不。」許綺夏語氣篤定,「一定是個死變態。」
短短一年,我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不知道為什麼,命運開始寵幸我,它的偏愛讓我惴惴不安。
那些霉斑一樣的往事,似乎正在日漸消退。
就像其他人一樣,我背書、刷題、考試……一摞一摞地疊起卷子。
多好笑,我竟然變成了自己以前最蔑視的那種人。
但周應槐沒有騙我。讀書不能改變我的過去,卻在真切地改變我的未來。
還記得站在領獎臺上的那一天,我垂著眼向下看。
我看見了很多人,比我站在臺下看見的人,遠多得多——我的世界在變大。
因而我橫了心要考出小小的縣城,走向大大的世界。
整個高三,所有人被緊張的學習氛圍裹挾著,沒人惹是生非。
我的腦子裡填滿了各種公式、英文單詞、古詩詞句、歷史事件以及答題格式。
我練就了隻要一看分值,就知道有幾個踩分點的絕技。
距離高考一百天時,學校召開了誓師大會,文理科的年紀第一上臺發言。
我和文科的第一名之間,僅隔著六十八名的距離。
時間就像翻過的書頁,它一刻不停歇,哗啦啦地像流水一樣過去。
我眼睜睜看著教室後的倒計時冊越來越薄,直到一張。
最後一場晚自習,我和許綺夏都沒有拌嘴,各自翻看自己的筆記。
放學鈴響時,她對我說:「祝你金榜題名——在我下面。」
「你就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我嗆她,「你可真是知恩圖報。」
許綺夏朝我擺擺手,往校外走。她的考場不在我們學校。
我追上去,不情願地提醒她:「你東西都收好了?沒有材料忘帶?」
她塞給我一支筆:「送你,孔廟祈福,本小姐的御用好筆。」
白痴,輔警的女兒,還自稱大小姐呢!但我不覺得她虛榮又可恨了。
我和她抱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我又起了雞皮疙瘩,真肉麻。
張以峤站在不遠處,他觀賞了我們的所有戲碼,包括這個別扭的擁抱。
「祝你們考試順利。」他看向我,「你不用那麼提防我。」
「我會走人多的那條路。」
「我說了,你不用那麼防備我。我們已經兩清了。」
許綺夏啐他:「小心敵敵畏。」
張以峤很好脾氣地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感到反胃。
聽說他被保送到國外的大學了。
幾天前,我給周應槐發短信,告知他張以峤的事,並問:「為什麼,周老師?」
「世界不是絕對公平的。」他破天荒回復我學習以外的話題,「但不要因此放棄前行。」
「您想說天道酬勤,隻要努力一定會有回報,隻有這件事是絕對公平的?」
「這件事並不絕對。如果某天你努力了卻沒得到期望的回報,也不必苛責自己。」
周應槐說:「你問我為什麼他可以被保送到國外的大學,我不能給你一個滿意的回答。我隻能告訴現在的你,不要被別人的節奏打亂——這也是答題時保持冷靜的訣竅。」
「謝謝您,周老師。」我說,「謝謝您告訴我,世界是有瑕疵的。」
「銜青,我們不談太宏大的命題。如果你想改變不公的規則,可以先從改變自己的人生做起。」
周應槐抬頭,看了一眼時鍾:「好,去食堂吃飯吧。」
世界是不完美的,世界是有瑕疵的。
世界不是絕對公平的,人們制定規則,是為了讓它的運行趨近公平。
我隻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我不得不遵守規則。
這是既定的事實,我暫時無法改變它,所以我接受,接受世界的瑕疵。
我在做一件很酷的事——我在竭力改變自己的人生。
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我想像周應槐一樣,做一件更酷的事——竭力相助,改變別人的人生。
我想成為那樣的人,幫扶弱小,向不公的世界發出吶喊。
盡管那聲呼喊極其微弱。
走出考場的時候,是下午六點。
我的高中生涯結束了。
天邊餘暉,像夕陽眯起來的睡眼。
我的心中尚未有實感。
我背著書包往前走,看見我媽媽站在遠處。
她戴著不合時宜的毛線帽。
因為化療,她的頭發掉得厲害,索性剃光了。
我媽媽不自在地調整著口罩。
我走過去,她後退一步,我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吧。」
她警覺地看向我身後:「你同學呢?」
我不著痕跡地撒了個謊:「這裡都外校的,沒我同學。」
我媽媽松了口氣,和我手拉著手回家。
別的家長都在盤問自己的小孩:「感覺怎麼樣?大題做了嗎?」
隻有我媽媽問我:「你晚上想吃什麼?」
我有點傷感,不是她不想問,隻是因為她什麼都不懂。
「不吃草魚了。」我說,「要吃吐了。」
「那是你宋阿姨老公釣的魚,不要錢白送咱們家的。」
「那也不吃,我要吃麥當勞套餐。」
「林銜青——」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我媽媽即刻松開我的手,低著頭退進擁擠的人潮裡。
陳露露擠過來:「謝師宴你去嗎?」
我不太喜歡她,擺出冷臉:「我還要做暑假工,沒空去。」
「張少爺他爸請客呢,你不去嗎?」
免費?我最不能拒絕的,就是免費。我沒再說話了。
「那就算你去了啊,我把你人頭報上去。」
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向我媽媽點點頭:「阿姨再見。」
我媽沒吭聲,我攬住她,她才說:「再見。」
陳露露走後,她嗔怪我:「我都退回去了,你又來攬著我。」
嗔怪,透過埋怨的語氣,我看見她羞赧的內心。
我撇嘴:「臊什麼?臊沒打扮啊?」
我媽媽稍微拉開一點口罩,語氣有點得意:「搽口紅了。」
天吶,我真受不了她。風塵半生,歸來還要臭美。
這真俗氣,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俗氣的人。
俗氣、卑微、愛耍小聰明,同時帶著膚淺的虛榮。
我決定接受她,就像她接受卑劣的我一樣。
24
赴謝師宴之前,許綺夏給我打了視頻電話。
屏幕裡出現一條裙擺極蓬的淡黃色紗裙,緊接著是她的臉。
「好看嗎?」她的唇彩亮晶晶的,「這條怎麼樣?」
拜託!我們的關系又不是很好,為什麼要做閨蜜一樣的事情!
我感到不自在:「隻是去吃個飯,又不是——」
「你土不土啊,林銜青?」許綺夏打斷我,「你就穿校服去?」
「大驚小怪什麼?我又沒有裸奔。」
「你不穿都比穿這個好,起碼有料可以給我看。」
她故意擺出色迷迷的眼神,我捂住胸口。
「你到我家來吧,我不知道穿哪件了,你來幫我選。」
「我眼光一般,我不會挑。」
「我在荔園小區門口等你,就這樣,掛了。」
為什麼我要陪她做這種事?
我拉開衣櫃,遲疑著脫下校褲,換了一條牛仔褲。
我在鏡子前轉了一圈:林銜青,你真潮!
盛裝打扮的許綺夏在小區門口等我。
她上下掃視了我一眼,嘖嘖兩聲,拉著我進了她家。
她家不大,她的房間亂七八糟,堆滿玩偶。
嫩粉色的床單上疊起一摞花裡胡哨的衣服,像巨龍的財寶。
許綺夏繞著我轉圈圈:「這條好看嗎?」
我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這不是和剛剛那條一樣嗎?」
她浮誇地大叫:「哪兒一樣了?隻是顏色一樣!」
我坐在地毯上,看她試著各種不同款式的裙子,不斷轉圈。
原來許綺夏不隻有蕾絲內衣,還有這麼多漂亮裙子。
蓬蓬裙掀起夢幻的角度,滿屋子都是柔軟的顏色,實在少女。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破牛仔褲。
許綺夏試累了,一屁股坐下:「這是我這攢錢淘的二手貨。」
我不自在地挪開身子:「你說這個幹嗎?」
她斜我一眼:「因為你的眼神好像在說輔警的女兒真有錢。」
齷齪的想法被人戳穿,我沒有再應聲。
許綺夏雙手叉腰Ṫú³:「我就是討厭你這一點,你好裝。」
「我也討厭你這一點,你很刻薄。」
「我討厭你的胸部。」
「我討厭你潤唇膏的顏色,太粉了。」
……
我們明白這種厭惡從何而來,它有另一個名字,叫嫉妒。
嫉妒,這種微妙的情感,讓我們緊緊連結。
我們總是忍不住要互相攀比,用對方的長處,比自己的短處。
這種毫無意義的較勁,折騰了我們近兩個學期。
後來我們偃旗息鼓,把它演變為成績上的比較,緊咬著對方不放。
今後,我們不需要再比較,也不會再見面了。
許綺夏一骨碌爬起來:「本小姐大發慈悲,給你打扮打扮。」
「不要。」我下意識地反駁,「這樣就行。」
她漫不經心地吹吹指甲:「好啊,那就不要,你就這樣去吧。」
我沒想到她會來這招:「許、許綺夏。」
「有事嗎您?」
「你想的話,也不是不行。」
「誇我。」
「天、天下第一可愛漂亮的許、許……」
-
字號
-
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