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聽完之後，蹲下摸了摸阿願的腦袋：「你已經長大了，我也抱不動了，以後要自己去分辨善惡是非，而不是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阿願捏了捏小手，重重點頭：「我記住了娘親……你不喜歡的地方，我都改，隻求你別再離開我們了！」

14

多了他們兩個。

安靜的山谷之中也多了些生機。

阿願主動學著種草藥。

但和桃桃還是經常又搶又鬧，誰也看不慣誰。

到最後，是阿願主動退讓，悶悶道：「娘說了，你是妹妹，我做哥哥的該讓著你。

「但我讓著你什麼都行，就是娘親不行！

「我弄丟了娘親二百年，再也不想失去她了……」

扶陵放下了戰神的身份，幫我曬草藥。

他跟在我身後，默默幫我清理幹淨地上的雜物，以免我被絆倒。

我和他一句話也沒有。

倒不是故意不說話。

而是實在無話可說。

在凡間歷劫時，我是真心愛他的，不然也不會以身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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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滅仙池時，我也是真心倦了，不想被他們誤解羞辱，不想看著雪珞頂著與我一樣的臉，讓我失去一切。

有時候想想，我真的是太傻，性子太硬，眼裡容不下沙子，才會愛恨這樣分明。

長蘅採了草藥回來。

教我用手指觸摸，去聞味道，辨別各種草藥。

他不會把我當成累贅，沒用的瞎子。

「野草苔花尚爭春，世上沒有無用之人，隻有不想活的人。

「天地包容一切，萬物各有其道，看似無用的東西，都有自己的價值。」

扶陵像是守著肉包子的野狗。

等長蘅一走，就強硬地握著我的手，帶我到了牆角下。

「白蘇，你愛上別人了！

「你怎麼能……我找了你二百多年，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沒忘，你怎麼可以……放棄我！」

他嗓音哽咽，又急切。

握著我的手指，摸上他滾燙湿潤的眼睛。

我被指尖的溫度燙得一縮。

「可是喜歡，不是虧欠，是心甘情願！

「你找我兩百年，我亦不欠你什麼。就像當初在天界，雪珞一出現，你和阿願不就自然而然忘掉了我三百年的付出？」

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害怕我會逃走一樣。

「不是的！

「我分清楚了！我欠了她一命，欠了她在人間對我的恩情……可是三百年相處，我發現是自己離不開你，對你動了心，所以才踏遍三界尋你這麼久。

「蘇蘇，回我身邊吧！我不會再傷你了，你跳滅仙池我也跳了！你死了一次，我也跟你死了一次，我已經悔了！」

我搖頭：「不是幹幹淨淨的心我不想要。我不喜歡和別人去爭去搶……我搶來的東西，要患得患失地守著，害怕哪天又被另一個人奪走。

「是我的，我會珍惜。不是我的，我不會留戀。」

「哪怕你的心裡隻有很小一塊分給了雪珞，虧欠也好，憐惜也罷。那顆心不是完整的，對我而言就是髒的，哪怕捧到我面前，我也不會留下。

「如果你真的愛過我，你的心裡有我，傷我便會自傷。根本不舍得那樣對我，無論是汙蔑我，還是放我的血……

「死在滅仙池裡的，有我們的孩子，還有曾經對你真心過的白蘇。你看現在的我，面目全非，已不是當年人了！」

15

「我們的孩子……」

扶陵仿佛要被擊倒，聲音又苦又澀。

我聽著他破碎的哭腔。

「你為什麼沒有說！

「如果你告訴我，你當時有了身孕……」

我掙脫開他的手，漠然道：「有什麼區別嗎？

「你會留下那個孩子嗎？」

他啞著嗓音，幾乎是低吼：「白蘇我沒那麼心狠，我當然要我們的孩子！」

我平靜地勾了勾唇角：「可是我不想要。」

「孩子應該是愛的結晶，而不是困住我的風箏線，將我囚禁在你身邊，無處可去，求你的一絲憐憫。

「如果要我活得那樣可憐，我寧可不生下它，不把它帶到這個殘酷的世間。

「我先是白蘇，後才是孩子的母親，我為自己活著。」

扶陵劇烈地咳了兩聲。

他為了救我跳下滅仙池，也留下了後遺症。

咳嗽許久後，他捂著喉嚨，直不起身子，吐了一大口血跡。

我轉身離開時，將扶陵丟在了原地。

他朝我的背影伸出手：「蘇蘇，我們還能回去嗎？」

我沒有停下腳步。

亦沒有回答他的話。

再好的布料，隻有縫補過，必會留下痕跡。

更何況是薄如蟬翼，需要小心呵護的感情。

……

那天之後，扶陵繼續幫我曬藥，隻是更加沉默了，不再想方設法湊上來。

一股濃鬱的花香傳遍了山谷，如同故意宣示主權一般。

聞到這股熟悉的雪絨花香氣，我停下了手中翻草藥的動作。

「扶陵，阿願……」她叫得焦急。

扶陵去了別處曬草藥。

阿願在小院子裡撒種子。

這個地方隻有我。

我睜著看不分明的眼睛，看她穿著飄飄的白裙，高貴典雅地走來。

她見到我，似乎打量了很久，捂著嘴唇，故作驚訝地笑了起來。

「你是……白蘇？原來沒死啊！

「怎麼就弄成了這樣，眼睛瞎了？臉也這樣可怖，扭扭曲曲全是疤痕，和我一點也不像了呢！」

跳過一次滅仙池。

我心態平和了許多。

不再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傷心難受……

原本，我不在乎自己的模樣。

可是聽她這樣趾高氣揚，諷刺地提起。

我用發灰的眸子盯著她，笑聲比她還諷刺：「到底誰像誰，你當真不清楚嗎？」

16

雪珞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一個小身影，「嗖」的一下從院外跑來，伸出小胳膊擋在我面前。

「你不許再欺負侮辱我娘親！」

雪珞看清來人後，驚愕道：「阿願小殿下？」

她語氣結巴：「小殿下忘了，她可是妖孽！她欠我那麼多，你怎能護著她呢！」

「才不是！」阿願大聲道，「娘親說了，要明辨是非，不能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你嘲笑我娘的容貌，用言語傷害她，就是你的不對！」

雪珞一時說不出話。

阿願拉著我蹲下身，把採來的一朵桔梗花，戴在我耳鬢上。

「誰說我娘親不好看！

「我娘親種草藥，送給山下住的凡人，還幫他們治病，我娘親心靈好，人也好！」

雪珞不甘嗫嚅：「小殿下，我才是你的娘親，你忘了凡間，我對你……」

阿願不想聽下去：「凡間凡間！你總是提起凡間，可那是過去的事，我在凡間還小，根本不記得誰是我娘親，可我在天界三百年，真真切切感受到白蘇對我的關愛。

「不管她是不是我親生母親，以後我都將她當生母一樣對待！」

雪珞屏了一下呼吸，隱隱難以維持語氣中的嬌柔和善。

她岔開話題道：「你和你父親離開天界那麼久，也該回去了。」

她笑著循循善誘：「天界才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家。」

「誰說我們要回去？」一道冷漠不悅的嗓音，隨著扶陵的走近，傳入耳中。

他握了握我的手臂，將我拉到身側。

低聲問：「她沒有為難你吧？」

我忽然想笑。

陳年記憶，恰如一根針，又刺入心扉。

原來他也知道，在天界時，雪珞對我的敵意，對我的刁難。

她演技那樣拙劣，他不是不明白，隻是願意偏袒她，幫她放我的血。

扶陵語氣沉沉，斥責她道：「我和阿願去哪，做什麼，何時需要向你報備了？

「雪珞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隻是戰神殿的客人而已，沒有資格打探我和阿願的行蹤。」

我模糊看見雪珞的臉，一時變得難堪雪白。

她含著淚珠，露出委屈地笑：「我沒有故意去打探……

「戰神殿太大又太空了，我一個人住在裡面覺得害怕。

「我隻是想讓你們早點回去。」

阿願搶著說：「我們不回去，除非娘親願意跟我們一起回去！」

17

隨著雪珞的到來。

原本清靜的山谷，沒有了清靜。

我想，這裡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夜裡，長蘅幫我收拾東西。

他向來懂我，這一次也一樣。

我向他問了人間的一些好去處。

他緩聲道：「可以去姑蘇，聽鍾回夜幕，雨打船篷。可以去嶽陽樓，看波濤萬頃，江天一色。

「可以下江南，就著茶，品三月的河鮮。可以縱身北上，嘗最烈的酒，烹火灼肉。

「心不拘於一處，何處不是天地？」

我向他拱手道謝：「謝過仙君的救命之恩，和提點之恩。」

長蘅難得露出笑意：「你不用謝我，救你隻是我順手而為，當初丟在路邊的人不是你，我也會救下。」

我從長蘅口中，打聽到二百年前一些事。

譬如，我本在戰神殿中養傷，卻在扶陵領兵鎮守天門時，被人丟了出去。

被長蘅撿到，他看我傷得極重，沒有人管必定活不下去，就將我帶到這處山谷，照料了兩百年。

我感念長蘅這份恩情。

也決定，將百年前的一些舊賬討回來。

長蘅不知丟我的人是誰，我心中卻像明鏡一般。

我以為我走得悄無聲息。

出谷的小路上，早已圍滿了人。

小桃妖撲上來，抱著我的腰，哭得打嗝。

「娘親別走！」

她拿出一袋，摘得滿滿的桃子塞到我手裡：「娘親拿著路上吃，別餓著肚子。」

我幫她擦幹淨眼淚，道：「等你修煉長大了，能離開這個山谷，娘親就來接你。」

小桃妖點點頭，她看到雪珞唇邊一閃而過的笑意。

「都是你！你這個妖精一來，就把我的娘親趕走了！」小桃妖抹著眼淚，氣得跺腳。

雪珞慌亂了一瞬，嗓音失了柔和，尖厲道：「你胡說什麼！」

小桃妖氣哼哼：「我說你是妖精，和我一樣都是妖精！我都聞到你身上同類的味道了！你是壞妖精！」

雪珞突然雙手捏訣，一道光重重打在小桃妖的身上。

「桃桃！」我第一個衝出去，慌張把嘴唇染血的小桃妖抱入懷中。

「娘親在這兒，娘親保護你，娘親替你討回公道！」

長蘅把小桃妖從我懷中抱了過去，探了探她的脈象。

「傷得不算重，你放心交給我，還能有救。」

我原本發抖的身體，才平息了一些，一雙發灰的眸望過去，沒有溫度，沒有光澤，猶如兩道死海深淵，落在雪珞身上。

18

扶陵下意識有些緊張。

卻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再保護她。

這件事，本就是雪珞有錯在先，她先對一個低等的小桃妖出手。

雪珞害怕起來。

眼角噙淚，瑟縮地望向扶陵，尋求他的庇護。

扶陵卻沒有看她。

「自己犯下的錯，自己去承受！」

阿願也朝她做了一個鬼臉。

「誰讓你動手傷人，是該罰！」

雪珞拖著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有什麼錯！是那個小妖顛倒黑白，說我是妖精！我前世是人，積怨太深才入了魔，何曾是妖！」

我輕笑。

她還真是，死不承認！

騙別人太久，連自己也分不清了。

我冷冷地對雪珞開口：「我留在你身上的東西，是你主動還給我，還是我親自去取。

「你修煉幾百年，應該修出自己的樣貌，何必幻化出別人的臉！

「跳滅仙池前，我沒有記憶，被你玩弄在鼓掌。如今我記起來了，一樁樁，一件件也該跟你算清楚！

「這張臉，到底是誰偷了誰的！」

我冷聲厲喝，同時頭頂響起了九天驚雷。

雪珞終於慌了手腳。

她摔倒在地，慌亂往扶陵身邊挪去。

「扶陵神君你要救救我！她想殺我……

「她之前在滅仙池邊害了我一次，還想害我第二次。」

她本體就是個小花妖，借用了我的一魂，才有了今日的境界。

身為花妖的資質本就平庸，依靠扶陵的保護，才敢橫行妄為。

我抬起掌心道：「我不想殺你，也不屑殺一介小妖。我隻想拿回本屬於我的東西！」

雪珞一邊尖叫，一邊捂住自己的臉。

「我沒有！我才沒有拿過你什麼東西！都是我自己的！」

我沒有多言。

直接從她本體中，收回了屬於自己的一滴眼淚，和丟失的一縷魂魄。

沒有了這滴眼淚。

雪珞沒有了凡間我同扶陵之間的記憶。

她維持不了容貌，短暫地化為了雪絨花的本體，又露出了自己真實的臉，也算是清秀，但和我的樣子，沒有一處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