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早早選好了地方,支起了帳篷,非求著我和他一起參加宴會。
他是個膽大心細的人,早就察覺到我的煩悶,這次是非要帶著我賞花散心。
父王欣慰極了,對這個女婿是越看越滿意。
陽光明媚,帳篷下的陰涼恰到好處,令人心曠神怡。
陸昭攬著我的腰,小心翼翼扶我坐下,又立馬端茶遞水,喂我瓜果。
周圍人小聲議論。
「這對小夫妻真是恩愛。」
「可不是,這個小郎君可真心細,將小娘子照顧得這般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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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挑挑眉,邀功似的朝我眨了眨眼。
我輕笑,轉眸卻看到了不遠處鐵青著臉的裴俞。
笑意戛然而止。
裴俞走上前來,命宮人流水一樣端來一列酸口的吃食。
「婦人懷孕辛苦,吃些酸的可以爽爽口。
「我給你找了全京都最好的穩婆,和最擅婦科小兒科的太醫,你帶回府以備不時之需。」
我皺眉,他這是唱哪出。
陸昭沒看他一眼,他故意撫摸我的肚子。
「阿梨,這些我早就給你備好了。」
我溫柔笑著:「傻瓜,我早發現了。」
裴俞握了握拳,抿起嘴角。
旁邊有人開口。
「我說這位公子,人家夫君還在跟前呢,你算老幾啊,還給人家找穩婆太醫。」
「就是就是,他又不是人家夫君。」
裴俞的臉,更沉了。
他整個人好似浸在漆黑的深潭之中。
沉重,悲愴,布滿水寒。
他低聲呢喃:「這些本該是我做的。」
聲音很輕,輕到風一吹就散了。
沒有人聽到。
除了我。
我閉上眼,緊靠陸昭。
「夫君,我有些困了。」
「你躺我懷裡,我給你揉揉頭。」
「好。」
喀嚓。
裴俞腳下的枯枝,驟然斷裂。
他徑直看著我,聲音篤定:
「阿初,你會回來的。」
話畢轉身就走。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以為,他可以順利繼位,可以強取豪奪。
可這天下。
注定不是他的。
15
陸昭身體不好。
他是娘胎帶毒,自小體弱。
這毒,就是老皇帝下的。
近些時日,他的毒發作得有些勤,我提議去千佛山寺廟祝禱,乞求平安。
若我沒記錯,藥王谷谷主就是此時到千佛山同方丈下棋的。
上山的時候,陸昭一路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我。
我突然問他:「阿昭,你有喜歡的人嗎?」
陸昭雖待我極好,但我感覺得到,我和他之間終究差了些什麼。
他待我,更多的是責任。
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
而後爽朗回道:「有呀。」
我抿唇,壓住鼻尖的酸澀。
「那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他不再看我,獨自陷入回憶,低聲呢喃:
「她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姑娘。」
春風料峭,吹散了我眼角的湿潤。
也好。
沒有希望,將來就不會有失望了吧。
到佛寺後,我順利求得藥王谷谷主給陸昭祛毒。
谷主道:「毒素好清,隻是這身體已然被掏空,還需好好調養。」
我輕舒一口氣,隻要能祛毒,一切都好辦。
陸昭卻不以為意,並沒有開心一點。
我沒有往心裡去,靜靜等在佛寺山腳下。
卻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裴俞。
近些日子他很是得意,用暴力手段,幫助老皇帝成功鎮壓了南方旱災所造成的民變。
東宮之位,更加穩固。
裴俞徑直朝我走來,他猛然扣住我的手腕,質問我: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皺眉:「幹卿底事?」
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莫不是來給陸昭求醫問道的吧?」
我狠狠甩開他的手,轉身離開。
他陡然從身後抱住我。
咬牙切齒:「姜梨初,我向你賠罪還不行嗎?」
16
他的聲音陡然哽咽:
「阿初,我知道錯了。
「我不該言語中傷你,不該欺騙你,利用你,不該S了你的親人,是我錯得離譜。」
我一動不動,很是平靜。
「好,我知道了。」
他甚是驚喜:「阿初,你原諒我了?」
我慢慢推開他,平靜回望。
「不,永遠不會。」
他一愣。
我一字一句道:
「上一世的嘉兒和阿爹已經S了,姜梨初也已經S了。
「你知道錯了又如何?我對你的愛,早沒了。
「聽清楚了嗎?我根本不愛你了。
「如今我同你之間,隻有,仇。」
他抓住我的手腕:「我不信!」
我盯著他的眼眸,厲喝道:
「我早就不愛你了!聽清楚了嗎?聽清楚了給我滾!」
我使勁掙扎卻沒有掙扎開。
他無法接受,聲音極大:「我不許!」
還不等我反應,他就把我打暈帶走。
待我醒來,已然身處郊外行宮。
為了確保陸昭祛毒順利,我把暗衛精銳都留給了他,倒是讓裴俞鑽了空子。
裴俞坐在我身側:「阿初,你最喜遊玩賞景,行宮的景色極佳,我陪你逛逛可好?」
他語氣溫柔熟稔,好似前世還未曾決裂之時。
彼時我最期待的,就是他能多陪陪我,哪怕隻是一刻鍾。
可現在,我是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
啪。
我打開他伸向我的手,聲音冷厲。
「裴俞,我從來不喜歡遊玩,也不喜歡綠茶,從前我隻迎合你的喜好罷了。」
他一怔。
我不屑道:
「我喜歡的,是在演武場操練武藝,是品鑑各式點心,可你從未察覺到哪怕一絲絲。
「裴俞,你根本不愛我,你隻是突然發覺隻有我才能真的幫到你罷了,歸根到底,你隻是需要一個嬤嬤、一個知己、一個謀士、一個暖床工具,而已。」
裴俞急忙否認:「不,不是的,我是在失去你之後才發現我有多愛你。」
我輕嗤出聲:
「你隻是在失去我之後才發覺我對你的用處有多大罷了。
「裴俞,我上一世最後悔的就是信了你,愛上你。」
裴俞愣愣看著我,眸色低沉落寞,整個人好似籠罩在巨大的悲慟之中。
「阿初,你就這麼恨我嗎?
「你愛得那般熾熱,我不信這份愛意就這般消散了。」
他愣愣又重復了一遍:「我不信。」
我歪著頭無所謂道:「愛信不信,反正我是對你再沒半分愛意,我隻想你痛不欲生,償還上一世嘉兒和父王的兩條命。」
裴俞整個人好似驟然失去所有力氣,隻有閉眸背靠在床柱上才能支撐他不摔倒在地。
明明我的計劃還沒有實施,我對他還什麼都沒有做。
可他竟已經痛苦得快碎了。
他聲音嘶啞哽咽:「阿初,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我冷冷盯著他:「放我出去,否則,鎮北王府的鐵騎會踏平你的行宮。」
裴俞慢慢抬起頭來,眼眸深不見底,他深吸了口氣,悲傷驟減,周身縈繞著瘋狂。
「阿初,你這輩子都休想再離開我。」
他捏住我的下巴,聲音癲狂:
「待我登基稱帝,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
17
裴俞被我一腳踹走,走之前還不忘再摸摸我的臉惡心惡心我。
夜半時分,暗衛帶著陸昭摸黑找到了我。
陸昭語氣焦急:「阿梨,你可有受傷?」
他面容蒼白,身子顯然弱不禁風,可還是為了我的安危不顧一切地尋來了。
我撲到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我沒事,倒是你,怎麼一點也不顧及自己的身體。」
他搖搖頭沒解釋,隻反復重復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陸昭想立刻帶我離開,被我拒絕了。
這次不如將計就計,讓裴俞自以為將我困住了,將鎮北王府和長寧侯府困住了,狠狠推他一把,讓他全心全意衝擊皇位。
果不出我所料,尤景十七年六月,老皇帝病重,太子監國,南方民亂再起。
裴俞等不及了,他與御林軍裡應外合,正式逼宮。
他攬著我,帶我一步步走上乾清宮大殿。
「阿初,從此,我以江山為聘,讓你做我唯一的皇後可好?」
我輕輕推開他,駐足回望:
「不好。」
不遠處傳來號角和馬蹄的聲音,我轉眸看向大殿之外。
「裴俞,我不做誰的皇後。
「這江山如畫,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裡才好。」
裴俞皺眉:「阿初,你胡說什麼夢話。」
噌。
一支箭以萬鈞之力,疾馳擦過裴俞的耳際。
陸昭紅衣似火,鮮衣怒馬,踏馬而來。
「自是因為小爺我帶著五十萬兵馬來誅昏君咯。」
整個京都和皇城都被姜家軍包圍,連御林軍也早已被陸昭策反。
老皇帝已S,宗室子弟各個屈膝投降。
裴俞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他輕輕笑了笑。
「無礙,勝敗乃兵家常事,輸在阿初手裡,我甘之如飴。」
我沒理他,一心撲在陸昭身上。
「阿昭,你身體可還好?這幾日吃得好嗎,睡得好嗎?」
陸昭抱起我,安撫道:「都好都好,倒是你,可是擔心S我了。」
裴俞好似受了什麼刺激,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猛然朝我刺來。
「我都知道錯了!為什麼不肯原諒我!
「既如此那就陪我一起下地獄吧!」
陸昭被駭得睜大了雙眼,不顧一切地擋在我身前,將我護在身後。
匕首插在了陸昭胸口,裴俞被侍衛一劍插入腹中,跪倒在地。
裴俞費力抓住我的衣角,語氣驟然軟了下來,微微哽咽:
「明明,你最疼我了。」
18
我看著懷中倒下的陸昭,心中恨極,一腳踢開裴俞,高聲急叫:
「傳太醫,快傳太醫!來人,快去千佛山找藥王谷谷主!」
陸昭口吐鮮血,費力攔住我:「阿梨,不用了,我這副身體雖清了毒素,卻早已千瘡百孔,本就活不了多久,如今更是藥石難醫。」
我的眼淚止不住滴滴砸落,慌亂地擦著他嘴角的血跡。
「阿昭,你莫說話,省些力氣,咱們等太醫來。」
陸昭抓住我的手:「不,我要說,若再不說,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他溫柔地望著我:「你曾經問我是否有喜歡的人,當時我隻說有,卻未曾告訴你是誰。」
他笑了笑:
「我不敢告訴你,我喜歡的人就是你。
「因為我命短。」
我的心猛然揪住,好似被萬千針尖扎過。
生疼。
「可是我還是不甘心,阿梨,如果有來生……」
他頓了一下, 口中的鮮血止不住外冒,卻還是強撐著說完:
「你可願,愛上我?」
我好似吃了一顆巨大的酸果子, 靈臺瞬間被酸澀佔滿,洶湧的哀慟布滿全身, 令我渾身發顫。
「願意, 我願意,阿昭, 我如今早就愛上了你。」
我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阿昭, 下一世我們說好了,要好好在一起。」
陸昭如畫的面龐蕩起暖意。
他合起雙眼, 輕柔道:
「好。」
而後渾身的生機,瞬間抽離。
我下意識抱緊陸昭的身體,放聲痛哭。
19
父王趕來的時候,我已經抱著陸昭枯坐在乾清宮外一天一夜。
「好孩子,為父知道你心痛,可你也要顧著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這可是陸昭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我愣愣回過神來,擦了擦已經幹了的眼淚。
「對, 我要把我們的孩兒養育成人。」
暗衛問我如何處置裴俞。
我眸色不動, 冷冷道:「砍下頭顱, 懸掛於午門之上,讓世人看清楚何為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輩。」
王月薇哭著朝我求情。
我捏了捏她的下巴,前世若不是她的推波助瀾, 我也不會S得那般慘。
「那就如了你的意, 去陪裴俞吧。」
王月薇剎那僵在原地。
尤景十七年六月, 景朝覆滅, 鎮北王遂民意登基稱帝, 國號為梁, 改元天寶, 立獨女姜梨初為太女。
天寶元年六月底, 皇太女之夫,前朝長寧侯世子陸昭下葬, 舉國哀慟。
天寶元年十月,皇太女產一子,帝大悅, 立為皇太孫。
天寶十三年, 梁太祖駕崩, 皇太女繼位, 改元寶昌。
寶昌十年,女帝重病,太子姜念陸監國。
臘月, 東風又起, 第一場雪紛紛而至。
我瞞著念陸, 偷偷跑到皇陵看望阿昭。
漫山遍野雪花紛飛,猶如人間仙境。
東風蕭瑟,可我卻覺得暖極了。
我費力走到阿昭墓前,趴在墓碑上。
飛舞的雪花落在我的發頂,又飄向墓碑。
我抱著墓碑輕輕道:
「今日同沐雪, 也算到白頭。」
同年,女帝崩逝。
除了千秋功績,隻餘一場深情佳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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