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從前的花魁娘子說得對,老板需要的是順從的蠢人,越是順從,越是蠢笨,再於錢財之上看重些,老板越喜歡,自個兒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美貌,美貌是花樓裡第一要緊的事,也是安身立命的關鍵,但也是一切苦難的開始。
可縱使花魁娘子什麼都明白,卻還是栽在了老板的身上。
我掛牌之後,老板為我挑選了四個權貴,說價高者得,那四個權貴見我貌美,又是雛兒,自然不願吝嗇金銀。
最後是侯爺花了萬金買下了我,侯爺縱是再金貴,也已年老,須發灰白,身上的皮膚也皺巴巴的。
他讓我在燈下,貪婪地注視著我,一寸一寸撫過我的肌膚,不知怎的,眼中又突然浮出厭惡,用手S命地掐我,我疼得發抖,他卻獰笑著,要求我笑,笑得不滿意就會讓我生不如S。
我仰起臉,學著老板纏郎的笑容,春風滿面,看起來溫暖和煦,像初初綻放的春花。
侯爺這才滿意了,他俯下身,我感覺他藏在華服裡的肌膚,像皺著皮焉壞了的魚,腥臭又扎人。
我感覺很惡心,可為了活著,卻不得不忍受,而且還必須笑著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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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餍足了,笑著誇我:「年歲小些就是好,這身子嫩得像鮮桃似的。」
但我感覺,再嫩的鮮桃都被蟲蛀了,沒什麼指望,隻等徹底腐敗的那日。
等侯爺一走,老板就帶人過來看我,他或許是大賺了一筆,盡管他看到我身上的傷,知道該表現出憐惜來,可我仍然瞧見他若有似無的笑容。
老板深吸了一口氣,看起來似乎是被我身上的傷驚著了,實際是為了收斂掉他面上似有似無的笑容。
他坐在我床邊,輕撫過我身上的傷,語氣疼惜:「好姑娘,你應該很疼吧。可是,女兒家總歸有這一遭的,一會兒就不妨事了。」
旁邊的婢女極有眼色,拿了傷藥過來,想要給我抹上。老板見狀,急忙拿了過來,親自給我上藥,嘴裡說道:「好姑娘,等上了藥,你還得奔波些,另外三位貴人都在自個兒府上等著你呢。」
我聽了這話,整個人都僵了,像在冰窟裡泡著,心裡頭直冒冷氣。
那三位權貴,個個又老又胖,還特別喜歡用細碎的功夫折磨人,從前的花魁娘子,就沒少吃這些人的苦頭。
老板覷著我的眼色,又放軟了語氣:「唉,好姑娘,我知道委屈了你,可咱們這樣的人,總歸是身不由己,這幾個貴人,咱們誰也得罪不起啊。」
這麼說著,又安撫似的應承道:「你伺候好那些貴人,趕明兒我親自去珍寶閣,替你挑選幾樣趁手的首飾。」
我望著虛偽的老板,心下悲涼,明明是他貪財,舍不下白花花的銀子,才不顧我的S活,把那四個權貴的銀錢全收了。這會子倒給我說起身不由己了,當真可笑!
老板如今之所以願意對我虛與委蛇,大概是不願意放棄我這棵剛得的搖錢樹,要是我像之前的花魁娘子那樣,身子不中用了,那絕對會被他一腳踢開。
但我知道反抗沒什麼用,所以盡管知道一切醜陋的真相,卻依舊違心地點了點頭,還緊抓著老板的手,裝作貪婪的樣子說:「纏郎,那我要珍寶閣那支嵌了東珠的黃金釵。」
老板盯著我抓著他的手,抬手握住我的掌心,在我掌心上撓了撓,那張濃豔的容貌也浮出幾分曖昧:「好姑娘,隻要你聽話,纏郎什麼都依你的。」
從前,他就用這般的模樣,不知勾纏了多少良家女子,才讓她們對他魂牽夢縈,捧出全部的真心和錢財,什麼體面也不顧了。
等那些女子被他榨幹了錢財,他又甜言蜜語,去哄那些女子墮入風塵,把她們全部推入深淵。
也有女子中途悔悟的,可他又柔情蜜意,做出身不由己的樣子來,就又騙了不少真心,引得她們更加心甘情願地付出。
從前的花魁娘子便是如此。
可我卻見過,老板攬鏡自照,摸著鏡中人的輪廓,嘆道:「纏郎啊纏郎,虧你有這般的樣貌,才能引誘不少的女郎來這春麗院賣笑。」
「如此一來,你這春麗院比之別的花樓,不知省了多少買辦的銀錢呢,哈哈哈哈……」
所謂買辦,買的自然是妙齡女子。
這些女子有被自家親人賣了的,有被人牙子拐來的,還有的是被家人逼著自己賣了自己的。
而老板,因著他那副勾人的容貌,倒不費吹灰之力,誘騙了不少女子。
他雖也出銀錢買辦,但總歸比別的花樓少些,因此省下了大筆的錢財。
但眼下,我雖厭惡老板,卻不得不裝作受用的樣子。
老板又囑咐了我幾句,就派人送我分別去那三個貴人府上。
4
我被折騰得體無完膚,幾乎丟了命,被抬回春麗院後,水米不進,整整躺了三天還不見好。
老板舍不得我這棵搖錢樹,倒也來看過,還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又拿出嵌了東珠的黃金釵送給我。
我躺在床上,忍著痛,在燈下仔細瞧著這支沾著我血淚的黃金釵。
這支黃金釵真美,流光四溢,尋常人家估計一生都沒機會見過,如果賣了,大概可以在災年救十戶人家。
我把那釵緊緊捂在懷中,可不論我怎麼捂,那釵始終是冷冰冰的。
可這樣冷冰冰的物件,卻真的可以救命。
我想,如果當年家鄉遭災的時候,有這支釵多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都不會餓S,舅娘也不會餓糊塗了,說燉了肉吃,舅舅揭開鍋,發覺裡面是剛出生不久的堂弟,都蒸爛了……
舅舅發了瘋,他掐S了舅娘,就跳下山崖摔S了。
還有爹,我的爹爹,他刨光了四周所有的樹根、樹皮,自己舍不得吃,熬了給娘和年幼的我喝。
我太小了,又病恹恹地,根本喝不下什麼,娘就偷偷給我喂她的血水吃。
朝廷說有賑災糧,可一層一層盤剝下來,除了村裡的鄉紳和村長,家家戶戶都餓S了人。
村裡人實在餓極了,就有人打起小媳婦兒、閨女們的主意,她們在災年沒什麼用,小媳婦兒沒了可以再娶,閨女長大了要嫁人,都是別人家的人。
爹見了這些場景,嚇得不輕,連夜就帶著我和娘去了偏僻的地方藏著。
最後實在熬不住,我和娘也快要餓S了,爹抱著我們哭了一場,哭過之後,就洗淨了身子,束著越發消瘦的腰,敲開了村長的門,村長早就垂涎爹的美貌,卻一直沒能得手。
爹換回了救命的糧食,我和娘才活了下來。
後來,村裡到處都散著女人和女孩的骨頭,爹看了害怕極了,他摟著我和娘,哭著說:「村裡沒法兒待了,我們逃荒去吧。」
於是,夜裡爹趁村長睡著了,偷了他家幾小袋面粉,當夜就帶著我和娘逃荒。
我們在路上遇到幾個瘦得像骷髏的人,他們盯著我和娘,不住地舔嘴,眼裡也都放光。
那些骷髏沒什麼力氣,卻都掙扎著,一起朝我們撲來,我被他們臉上猙獰的表情嚇得噤了聲。
爹雖清瘦,但好歹吃飽了飯,身上有些力氣,他拿出菜刀,很冷靜地劈砍下去,刀剔骨頭的聲音沉悶,鮮血濺滿了我們一家三口。
我當時年幼,看著爹刀起刀落,如地獄的惡鬼,心裡無端地害怕,日日都做噩夢,總夢見爹拿出菜刀砍我脖子,鮮血到處流淌。
所以,我其實很怕爹。
後來我們一家逃荒到上京,爹又老是給我丟臉,讓我和娘受了不少罪。
這也讓我更不喜歡爹。
可我如今才明白,我的爹爹,那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5
我終成了花樓裡名頭最響亮的花魁。
平日裡數不盡的達官貴人,豪擲千金,隻為買我一笑。
老板賺得盆滿缽滿,整日裡眉開眼笑。
當然,我闲時老板也會召我去他的寢臥,我沒有抗拒,反而刻意討好他。
我對老板,除了錢財上恰到好處地索取,其他別無所求,也從不向他索愛。
老板很滿意,我不應酬的時候,總是召我過去陪他。
我對老板也越發溫順,平日裡親自伺候他的吃喝,還總是替他出主意撈銀子,老板萬事不愁,日子快活似神仙。
但老板脾氣很怪,明明是他推我出去應酬,但看到我身上的傷,他又會大發雷霆,用更加殘忍的方式折磨我。
等他折磨累了,他又撫著我後背的傷,涕淚漣漣,甚至還親自要替我沐浴潔身。
我咬著牙,扶在浴桶邊,露出血肉模糊的後背,老板一邊往肩背澆水,一邊如痴如醉地嘆道:「你的肩背當真極美。」
這讓我想起伺候上一屆花魁娘子的日子,每一次她從侯爺府回來,都是我伺候的沐浴。
花魁娘子總是披著長發,發絲浸在浴桶裡,我瞧著那長發像發黑的水草,暗地裡掙扎著逃命,卻無人在意,後來不得不柔順著沉下去,無聲無息。
我動作極快,一手撩起沉下去的長發,一手接住發上的水滴,生怕她肩背上的傷沾了水疼。
其實,花魁娘子的肩背很美,白膩,勻稱,豔麗,無一處不美。
可偏偏,那處肩背總是血肉模糊,皮肉都翻了出來,結成團的血痂在浴桶裡暈開,就像開了一池詭秘的血蓮。
我忍不住哭了幾回。
花魁娘子對我極好。
當時,娘賣我到花樓,就一去不回頭。
我年紀小,容貌還未長開,性子又倔,所以在花樓的日子格外不好過。
那些日子,我時時忍飢挨餓,受氣受凍,還有幹不完的粗活,簡直苦不堪言。
就這麼磋磨了幾個月,我身子挨不住,就受了涼生了病。
老板瞥了我一眼,說這春麗院從不養闲人,嫌我不能幹活浪費糧食,就打發手下人把我捂S,扔亂葬崗去。
我拼了命地掙脫出去,撞到了花魁娘子,可她沒有計較,反而拉了我起來。
她救了我,還找郎中瞧好了我的病,留我在她身邊伺候。
我那淚啪嗒啪嗒止不住,花魁娘子聽見我哭,兩眼放空,一動不動,嘴裡卻笑了起來。
「大妞,你真好,還能哭出來。不像我,眼淚流幹了,早不會哭了。」
「也好,你哭吧,就算我也哭了一場。」
我邊哭邊給她抹藥膏,嘴裡嘟囔著:「那老侯爺看著人模人樣,結果比畜生不如,每次都這樣對娘子,難道他不知道娘子會很痛嗎?」
說實話,那時候我真想不通,花魁娘子這樣好,老侯爺怎麼忍心?
明明他白日裡還笑模笑樣,盛贊我們花魁娘子詩文做得妙。
花魁娘子微搖了搖頭:「大妞,在這些貴人眼中,我們恐怕比蝼蟻不如,沒人在乎蝼蟻痛不痛的。」
但很快,花魁娘子又喃喃著:「可我們和那些貴人們一樣,都是爹娘生的,知道疼,也會傷心。」
我正要應和,卻又聽她幽幽說道:「終究不一樣。我們雖都是爹娘生的,可家鄉遭了災,我爹娘為了活命,就要賣了我。」
「說起來,我爹還是教書先生呢,可讀了萬卷書,肚子餓了還是要賣女兒。」
「但我偏不認命,我偷偷逃了,還遇到了纏郎。」
說到纏郎,花魁娘子的臉色柔和起來,帶著飛蛾撲火的決絕:「我不是不知道纏郎在利用我,可他總對我笑,不像爹娘,明明都要靠賣我活命,卻連個好臉色都吝嗇給我。」
花魁娘子的臉上都是淚,在燭火下像蒼白的魚眼。
我咽下勸慰的話,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沒關系,我的娘也賣了我。」
過了半晌,花魁娘子抬起手,拍了拍我的額頭,輕輕說道:「大妞,不妨事。你有我,我也有你,我會護著你。」
但我們誰都知道,她護不了我,我也護不了她。
我的心沉了下去,與花魁娘子相對無言。
但燭火燃盡的時候,我還是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
突然,後背一陣刺痛,直接把我從回憶裡拉了回來。
我抬頭,就撞進老板豔麗的眉眼裡,他手裡拿著水瓢,瓢中的水雖潑盡了,還是冒著陣陣白煙。
「我親自給你沐浴,你卻不專心,該罰!」
老板這麼說著,又舀出一瓢水來,我急忙示弱,拉著他另外一隻手貼在我面上,輕輕摩挲,就像貓兒尋求庇護一般。
老板這才滿意,丟開瓢,把我頭抱著,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
我長舒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算是逃過一劫。
老板越來越離不開我,衣食住行,樣樣都要我替他周全。
而且,他越發貪睡了,折磨我的次數少了許多。
我等他睡沉了,又吩咐婢女伺候著,就偷偷去了一條巷子裡。
娘在那裡,她佝偻著身子,縮在巷子裡。
我心緒復雜,但還是走上前去。
娘聽見腳步聲,循聲望了過來,那雙眼渾濁,了無生氣。
「大妞,你來了呀。」
娘的聲音平和、溫柔,好像她隻是喚我回家吃飯,就好像我們從未分別。
我一時有些恍惚,低低答了句:「嗯。」
娘站了起來,瘸著腿,一步一挪,十分艱難朝我走了過來。
我目光一縮,忍不住問道:「娘,你的腿……」
娘無謂地笑了笑:「不妨事的。從前剛進侯府,侯爺嫌湯裡沒有松香,怪我燒火松木用少了,就打瘸了,我早就習慣了。」
也是,我們這樣的人無關緊要,瘸腿算什麼呢。
娘停在我面前,把我從上到下瞧了個仔細,可慢慢地她的眼角滲出了淚:「大妞,你受苦了。」
我闔下眼,轉過頭不去看她。
娘伸出手,摸著我的鬢發:「你不要怪娘。這世道艱難,沒了你爹,娘實在沒法子了。」
其實,我知道我怪不了娘,也怨不了她,如果當年她不這麼做,我們娘兒倆估計早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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