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多謝太後賞賜”，

我垂眸望著那銀盤裡的點心。它們必有古怪。可我隻能在她面前將它們吃下去。見我拿起一枚滾滿椰蓉的團子，太後輕笑一聲：“你倒是個會吃的。這雪椰糯團最是好味”。

團子甜涼軟糯，我的唇舌感受到無上極樂，心卻在恐懼中顫慄。不過片刻，腹中劇痛就使我無力倒地，鮮血沿唇角溢出。我掙扎著抬眸看她，滿眼盡是哀求。

“盛秋”，太後瞥了一眼身側的灰衣老太監。那老太監面無表情走近，將一丸丹藥塞入我口中。疼痛堪堪止住。

“不聽話的孩子永遠得不到他最喜愛的玩具。無論是蘇爾刻，還是你，你們都是讓蘭杜心神不寧的禍害！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太後的眉眼間依舊是一派悲憫之意。她從袖口取出繡著鴛鴦的南繡帕子，溫柔地替我擦去唇角血跡。

沈蘭杜得知此事時，已是大半個月之後。

這些時日他忙於治理南域水患，興修水利。在提拔心腹，賑災濟貧的時候，還同涼太妃的兄長鎮西將軍極力周旋，講究以和為貴，想開通邊疆貿易。雪國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條，他的確是個才智非凡的皇帝。

那日，太後忽然提出要替他選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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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蘭杜立刻拒絕了。

但太後卻不疾不徐地將沈蘭杜召至合玉宮，指著我說：“汪遠的身子裡有我下的毒，每個月都要丹藥緩解。若你再不聽話，就等著為他收屍吧”。

沈蘭杜的瞳孔驟然一縮：“母後，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這樣做！”。

太後端坐在金椅上，表情平靜如水：“哀家都是為你好”。

“為，我，好？”。

沈蘭杜的聲音飽含怒火：“當年我與蘇爾刻交好，您為了讓父皇覺得我是個完美無瑕的太子人選，竟買通使者斬下他的頭顱！後來為了讓您容下汪遠，我想方設法讓您重獲聖寵。如今孩兒已登大寶，母後為何還要用孩兒的心上人來要挾我聽命與您！”。

太後淡淡道：“你的龍椅，難坐穩。三王爺的舅舅是涼將軍，總拖著不交西邊的兵權。我為你選的唐玉，她父親唐宰相是三朝元老，唐家在朝堂上定會為你馬首是瞻。兵權和話語權總要握在手裡一個”。

沈蘭杜眉頭緊鎖：“隻怕他不會交了。涼將軍早有叛國之心，兒臣自有對策。請母後不要插手”。

太後沉默地望著盛怒的沈蘭杜，如瓷像般的面龐上毫無波瀾。

-9

選妃開始了。

太後替沈蘭杜選了兩位姿色出眾的貴人，一位母家血統高貴的嫔，一位父親是西海將軍的妃子。而皇後則是唐宰相的長女唐玉。

帝後大婚當日，我奉太後之命，在寢殿的門外跪著。

寢殿裡的龍鳳花燭火光點點，冰涼的磚石將我跪到紅腫的膝蓋刺得發疼。我抬起頭，看著夜空裡不斷閃爍著的點星，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不甘。我不甘心，可我又有何資格不甘心？我配嗎？

我不配。

我是個太監。

金枝玉葉的唐玉才是沈蘭杜真正的良配。

但皇帝的新婚之夜還沒過完，“涼大將軍率精銳鐵騎叛國”的消息就傳入宮中。接到消息的沈蘭杜立刻跳下了還沒捂熱的婚床，匆匆趕往勤政殿議事。但踏出寢宮大門時，我竟聽見皇後發出一聲如釋重負般的嘆息。

第二天的太陽還未升起，沉睡中的三皇子就被人從王府拖出來，哭喊著被打入內牢。

在重臣進入勤政殿前，我瞧著那卷用粗布寫的線報，卻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那墨汁分明是宮廷御用的貢品！隻不過在這明滅的燭火間看不太清楚。沈蘭杜捏著那卷線報，朝我眨了一下眼。

但是，當涼大將軍叛入幽國的消息真正傳來時，邊境城市爆發的叛亂，以摧枯拉朽之勢展開。

戰報一封封送入宮中，沈蘭杜日夜操勞，茶飯不思。不消半個月，整個人就瘦了一大圈。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整日與各方將軍議事周旋，調兵遣將，總算是將兵權拿到自己手裡一部分。

我為他奉上菱角玉髓湯，輕吹去熱氣，喂到他唇邊：“陛下，再不用膳您的身子會受不住的。舉國上下就靠您了，萬萬不可竭澤而漁啊”。

他抬眸看我一眼，苦笑著接過湯碗自己喝了起來。

苦戰，惡戰，消耗戰，車輪戰......與幽國的仗打了小半年。戰爭這臺巨大的絞肉機器吞噬了太多生命，鮮血將邊疆的土地染得一片黑紅。將軍們的氣勢不再如初，軍心日漸不穩，甚至還冒出不少絕望的逃兵。

京城裡流言四起，說那涼將軍不甘做“西邊的看門狗”，早有叛國之心。後因三皇子沒能登基，他終於惱羞成怒投了敵。

當幽國軍隊在涼將軍的帶領下吞並了邊境小城虎加的消息送來時，沈蘭杜在太後的合玉宮裡猛然站起：“母後，朕要親自帶兵迎敵，穩定眾將戰心”。

太後雙眉緊蹙，發髻上的珠玉琳琅作響：“不可！”。

沈蘭杜厲聲道：“朕意已決！還請母後不要妄加幹涉。朕若凱旋歸來，就請您徹底解了汪遠體內的毒。朕若戰S沙場，就傳位於幼弟罷！”。

太後業已誕下先皇的遺腹子。她看向奶娘懷裡那個身份高貴的嬰兒——她未來的掌控對象。終究是點了頭。

“因邊疆小城被攻陷，皇帝要親自率兵出徵”的消息一出，雪國上下都為之沸騰。人人都稱這位年輕的新皇是真正的英武賢君，愛民如子。而沈蘭杜身下那還不夠穩固的龍椅，也因為這出徵的消息，越發穩固起來。

令我沒想到的是，沈蘭杜竟要帶我一同出徵。

那一夜他替我穿上戰甲，輕嘆道：“隻要有愛人在身旁，無論什麼樣的恐懼朕都可以克服”。

我笑著點頭，戰甲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

無論刀山火海，隻要沈蘭杜想同我一道，我必不會拒絕，唯願生S相依。

西域幽國的新國王是一位少年，而他身側的宰相阿爾什才是幽國執掌話語權的男人。決戰當日，涼大將軍沒有率兵迎戰，反而是那位高眉深目的阿爾什騎著一匹壯碩白馬站在陣前，冷望著裹在黃金戰甲裡的沈蘭杜。

戰鼓與號角狂響，殘酷的廝S再次開始。大軍過境的血肉戰場上，兩位掌權者策馬躍過重甲與騎兵。

他們的長劍與寶刀交錯在一處，發出一聲鏗鏘而冰冷的嗡鳴。

阿爾什怒吼一聲：“沈蘭杜，你娘為何要S蘇爾刻！”。

-10

塞外的風凜冽如霜，刮得人渾身發冷。

沈蘭杜的聲音十分痛苦：“阿爾什，我那時隻是一名被母後牢牢掌控的少年皇子。看見他裝在木匣裡的頭顱，我也絕望至極。以致在眾人面前失態，被先帝逐出宮”。

阿爾什粗喘一聲：“他與你感情深厚，他亦是我少年時的伙伴！那麼好的王子，卻成了你們雪國王室鬥爭的祭品”。

“權力總是染滿鮮血。但你若為了蘇爾刻復仇而挑起戰爭，看看這些戰S沙場的士兵！這些被鐵蹄踐踏到滿目瘡痍的城市！看看那些流離失所的無辜百姓！你難道不是在違背他的心願嗎？”，沈蘭杜的睫毛上沾了一滴敵人的血，隨著他眨眼而滾落，宛若血淚。

阿爾什猛然收了刀。

他看起來已經被說服了大半。

或許也是因為幽國終究是不敵雪國的國力。這綿延的仗打到這個時候，幽國的軍備和戰力也瀕臨極限。

“蘇爾刻一心盼望兩國交好，互通商貿，百姓安居樂業。這也我一直為之努力的事，可你為何三番五次挑起戰爭，是因為聽信了那位背信棄義的涼將軍的提議嗎？”，沈蘭杜的聲音透著一股狠戾。

“是我的提議。但我都快被你說服了，九王爺！不，我應該稱你‘陛下’”。

一個騎著青馬，不佩戰甲的男人持巨斧行來。

他身形修長，面若好女，抬手抹了一把臉頰上的血笑道：“我派出的刺客都不行。第一次在九王府S你不成，第二次摸錯宮殿失手S了先帝，跟笑話一樣。真是便宜你了，這麼輕松就坐上了龍椅”。

沈蘭杜沉聲道：“你現在停手，我可以留三王爺一命”。

涼將軍甩了一下手裡的巨斧，肉末血水落入泥土中，驚奇道：“你真能忍！還沒S他？確實是做皇帝的料。那小子被慣壞了，果然不敵你啊”。

沈蘭杜隻是沉默。

涼將軍自顧自地說下去：“比起被人發現我為了爭權而做下的不忠不義之事，還不如主動叛變。啊，陛下，你也故意散出去不少‘謠言’推波助瀾啊，我名聲差成那個樣子，隻怕是交出兵權也做不到告老還鄉呀”。

話音剛落，他手裡的巨斧已經揮起，帶著濃濃S氣逼向沈蘭杜：“您早就想徹底擊碎涼家最大的靠山了對嗎？”。

不——

我狠扯韁繩，戰馬揚蹄飛奔，帶著我撞向不遠處的沈蘭杜。這突變讓涼將軍愣了一下，那把奪命巨斧也沒能命中目標，反而直直嵌入我的戰甲中，那極重的力道讓巨斧劈開戰甲，一直劈進我的手臂中。

好痛啊！

為什麼每次跟沈蘭杜在一起都這麼痛啊。

血如泉湧，我眼前陣陣發黑，卻依舊躬身擎著那巨斧，策馬朝著與戰場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聽說涼將軍橫掃千軍的大S器就是這把赤血戰斧。我這算不算是在用生命幫沈蘭杜在戰場上“作弊”？

我一邊胡思亂想著，視線卻因失血越發模糊。

好在戰馬識途，當我瞧見雪國的軍帳時，整個人徹底失去了意識。

......

“汪遠！”

“汪遠！汪遠！”。

似乎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我在一陣明黃光暈裡睜開眼，側過臉就看見了沈蘭杜。他看起來很憔悴，但眼角眉梢盈滿了笑意：“贏了。涼將軍被阿爾什斬落馬下，幽國將虎加城還了回來，從今往後兩國的貿易將從王室開始做起”。

一股狂喜湧上心頭，我想起身擁抱他，卻被他輕輕按住：“躺好。你護駕有功，卻也受了重傷，當下不痛是因為服了麻藥的緣故”。

我微微一笑，轉動眼珠打量四周，隱隱覺得這殿內陳設極為華麗，頭上的紗帳也是十分尊貴的樣式。定睛一看，此刻竟是躺在龍床上，我不由一怔。

似乎是看出我的納罕，沈蘭杜主動為我解釋起來。

因為與幽國的惡戰，如今手握兵權的沈蘭杜有了十足的底氣，他先從太後手裡索來我的解藥，並挑明今後不會再受她管束，那句“我都是為你好”的詛咒，終於徹底消散在了沈蘭杜重掌大權的手中。

太後盡管心有不甘，卻終是放開了緊捏著雄鷹羽翼的手。

沈蘭杜又與皇後徹夜長談——原來這位唐宰相的千金，竟也是個心有所屬的人，她早就對自己的暗衛情根深種。

因太後之命和父親的逼迫，唐玉不得不進了宮。大婚當晚，她甚至做好了惹怒龍顏的準備，她不想與不愛的男人親近，哪怕這男人是天下最尊貴的皇帝。

於是沈蘭杜與這位皇後商議，先讓她服下曼陀羅假S出宮，後派人傳出皇後暴斃的消息。鳳棺裡的屍首不過是衣物和棉花組成的假人。而“S去的她”將帶著沈蘭杜贈給她的十萬兩銀票，與暗衛做一對浪跡天涯的鴛鴦。

“今後這裡有一半屬於你的位置。太後不會多言，禮官也不會幹涉。我如今是雪國的國君，但我所求，依舊是你”，在宮廷與沙場摸爬滾打了一圈後，沈蘭杜身上已經有了幾分真正的帝王之氣，威儀而霸道。

“那可就借陛下的福了，不然如此越矩之舉，隻怕我要被虎皮鞭打到皮開肉綻呢”，我唇角帶笑，眼裡卻淚光閃閃。

沈蘭杜哼笑一聲又湊過來。

金沙之上梨花搖。

不知不覺間，日落燭火燃，窗外升起一輪圓月。我望向他英俊而平靜的睡顏，在心中默默祈願：願這來之不易的幸福，能夠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