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行李真正收拾起來不多，一個箱子裝完，裡面有一半都是關於奶奶的回憶。

我上小學時她給我織得毛線手套，第一次拿獎狀時她給我買的田字本，還有當初她去鎮上來回走上三十裡路給我帶回的故事書……

樁樁件件，都是我曾經被好好愛過的證明。

「走了就別回來了。」生怕我多拿東西，全程盯著我的蘇遙幸災樂禍地說上這樣一句。

可那對夫妻卻在我要離開時挽留我。

「一起出去吃個飯吧。」爸爸說：「就當是給我們一個贖罪的機會，給我們講講奶奶的事可以嗎。」

我沉思一會，沒有拒絕。

吃飯的地點定在森林公園，這是一次室外野餐。

忽略掉各自迥異的神色，我們就像最尋常的四口之家一樣坐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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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大家情緒都不高，爸爸主動打開話題。

他說的是當初奶奶砸鍋賣鐵將他供成村裡唯一一個大學生的事。

「我出身農村，卻被她託舉成才，你奶奶是個很好的人，因為她我才有勇氣和信念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回憶起那張慈祥溫暖的面孔，他眼中泛起淚光，聲音也有些哽咽，低頭一口又一口地悶著酒。

可我卻直接戳破了他這副傷感的偽裝。

「她將你託舉成才，你卻將她留在農村。你有了追求理想的勇氣，卻給她一個老無所依的晚年，你是我見過的人中間最虛偽的一個。」

我站起身來，低頭俯視著他那張因為醉酒而酡紅的臉。

從很久之前，我就在憤怒。

憤怒奶奶的遭遇，憤怒他們生而不養。

隻是後來對父愛母愛的渴望又壓過了這樣的憤怒。

直到那一場高燒，燒盡了我對他們的感情。

如今我終於可以大聲說出來，我說：「你們既不配為人父母，也不配為人子女，我為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感到羞愧。」

「小螢，你怎麼可以這樣跟爸爸媽媽說話！」我媽驚呼一聲，也跟著站了起來。

她想上前勸我，卻被爸爸伸手攔下。

「小螢說得對，說得對，我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兒子。」他搖搖晃晃地起身，目光挨個從我們臉上掠過，最後定格在蘇遙的臉上，驀地放聲痛哭起來。

「哪怕被困在鄉下，她依然把你養得很好，你那麼的優秀懂事，可我呢，我砸上所有資源教出來的女兒，不過是失敗品一件！我怎麼對得起她S去的親爹！」

近來發生的許多事，已經令他身心俱疲，此刻他縱情哭著，全然不顧蘇遙已經變了神色的臉。

在發現母親也默認了父親的話後，蘇遙衝上前和他們爭執。

我想說的話已經說完，趁亂轉身離開。

才剛走幾步，就聽見身後傳出女人的驚呼。

一回頭，原來是裝著烤肉的爐子被打翻，火苗順著同樣翻地的油壺瞬間竄高起來。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跑去最近的消防點取來滅火器，等回去的時候，父母也已經醒過神來。

開始有條不紊地滅火，

我們無聲配合著，一場可能會蔓延至更大帶來嚴重後果的大火就這樣有驚無險被撲滅。

最後一絲火苗熄掉的時候，父親的面上已經布滿灰痕，可他並不在意，隻是目光熾熱地看向我：「真不愧是我女兒，永遠能和我們並肩作戰。」

他回想起了從前和媽媽在戰區的時光。

濃煙驚動了護林，他們報了警。

在去備案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想坐到我身邊，被拒絕後灼灼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看起來很有些話想同我說。

我沒有理會他，在事情結束之後就要走。

可他們卻極力挽留我。

爸爸說：「小螢，你留下，爸媽的全部以後都是你的。」

媽媽說：「你不是馬上要填志願了嗎，爸媽可以幫你參考，送你去更好的大學，你想學新聞專業，以後爸媽的人脈也是你的資源。」

爸爸又說：「你來到我們身邊的時候已經太大了，我們以為你已經定性了，直到這段時間才去真正了解你，越了解你我們越是感到驚喜。」

「你不服輸的勁頭像媽媽，理智冷靜的樣子又像爸爸，你是我們的女兒，是上天送給我們最驚喜的禮物。」

見我不說話，父母神情有些失落，他們說：「是我們錯了，血緣的聯系是無法斬斷的，我們從前不該忽視你的，小螢，原諒爸爸媽媽吧。」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眼裡隻有我。

曾經我最渴望的父愛母愛被置於手邊，可我拒絕的語氣毫不留情。

「我不需要。」我說，「我不需要你們的幫助，也不需要你們。」

「過去的十七年，我沒有父母的照顧也依舊大了，日後我隻會過得更好。在我最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沒有出現，往後也不必要參與進我的生命裡來。」

「不是這樣的，我們不是故意這樣的！」這一次激動出聲的人是媽媽，她拉著我的手，閃動著淚花的眼中盡是哀求，「小螢，你不知道當初你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們有多開心。我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當成禮物送給你。」

「可你們沒有珍惜我，你們還有了別的孩子，將全部的愛給了她。不，你們甚至也不愛她，你們隻是沉浸於撫養同事遺孤所帶給你們的崇高偉大的感覺，你們隻愛自己。」

伴隨著我的聲音落下，兩人雙雙沉默，無可辯駁。

許久之後，他們的聲音再度響起，

沒有了從前的驕傲和篤定，他們用最卑微的語氣祈求我：「真的不能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嗎？前陣子我們明明也相處的不錯不是嗎？」

可話音剛落，一直在門外偷聽的蘇遙終於再也忍不住，

衝進了房間中開始撒潑和哭鬧。

「她都不要你們了！你們犯什麼賤！我才是你們女兒啊！」她坐在地上開始哭號，場面再度混亂不已。

望著這個被養壞了的女兒，父母的面上滿是疲憊。

從前他們為了不落人口實被說苛待同事遺孤，對著蘇遙一味放縱，如今他們也隻能硬著頭皮將這個錯誤繼續。

這樣的日子還會很長，他們將一直這樣互相折磨下去。

往後的人生裡，每每看到一個優秀又沉默懂事的孩子，他們就會被提醒一次自己失去了什麼。

10

我去了離家很遠的地方上了大學，報到之後就徹底和他們斷了聯系。

或許是還對蘇遙心存希望，他們開始守著蘇遙復讀。

母親甚至辭了工作專門照顧起蘇遙來，頗有些孤注一擲的味道。

蘇遙也做出了保證，這次一定考出個好的成績，不讓父母失望。

可一年之後，結果依舊不盡人意。

蘇遙隻考了二百三，連家附近的專科都讀不上。

母親衝去學校質問，才得知在復讀的期間，蘇遙和同班同學戀愛了。

復讀的時光本來枯燥又壓抑，尤其是她還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是以在對方給出她一些超出同學範圍的示好後，蘇遙便毫不猶豫如同飛蛾撲火般陷了進去。

而今她再度落榜，父母連責怪她的心思都沒了。

隻是讓她趕緊準備第三次復讀。

夜裡，母親又換了個手機號給我發消息，其間道盡她的心酸與悔意。

她後悔沒有好好珍惜我，也後悔沒有好好教育蘇遙。

如今她連工作都失去了，生活更是變得一團糟。

在每個難眠的夜晚，她都在想我，想念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們的優秀女兒。

我看笑了。

當初他們偏愛蘇遙的嬌蠻任性。

如今這份任性傷到了他們自身利益，他們又開始懷念我的懂事體貼。

這樣的人，我永遠不會相信他們口中的「愛」。

及時抽身，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11

後來，蘇遙在第三次復讀後沒多久就離家出走，跑去和男生同居。

這一次，父母甚至沒去報警，就這樣若無其事地過了下去。

可一年之後，蘇遙回來了，帶著更加極端和癲狂的情緒。

她像一顆定時炸彈般賴在了家裡，日復一日折磨著我父母的神經。

她不準我父母再提關於我的事，不然就在家裡發瘋。

可她越是這樣，父母就越想念我。

終於，在某一日, 發現了母親一直在給我寫信後的蘇遙，伸手將父母從樓梯上推了下去。

父親撞到了腦袋，成了植物人，

母親倒是沒多久就康復了, 出院後, 她堅持把蘇遙送進了監獄。

再後來, 我一路讀研讀博，青雲直上。

再聽到父母消息，是她主動聯系了我，說家裡還有東西沒有給我。

我本想不要了，但想了想還是回去了一趟。

如今再見到她，我幾乎認不出來這是我從前光鮮亮麗的母親。

她蒼老得很快, 鬢邊有了白發，走路時身形也有些佝偻。

一見到我，眼神便亮了起來，上來想要親切地拉住我的手，被我側身避開。

明明隻是受了一點風露，可我卻發起了高燒，整個人昏沉沒有半點力氣。

「全而」那是我高三時參加作文比賽的獲獎證書

證書是在我大一那年同作文原件一起寄回來的，題目上方方正正寫著幾個大字《我的父親母親》。

那時的我在筆下描繪著自己想象中的深愛著我的父母。

母親聰慧溫柔，父親寬容仁愛，我們有一個幸福的家。

她捏著這份被她讀過不知道多少遍的作文，淚流了滿面：「小螢, 媽媽現在知道怎麼當一個好媽媽了, 你能再給媽媽一次機會嗎？這次媽媽一定好好愛你，隻愛你。」

……

「不必了。」

曾經，我真的很希望他們能夠愛我。

可現在的我早就不需要了,

我獨立, 有生存能力, 懂得如何賺錢, 也知道在無人問津的日子裡照顧好自己。

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生活過來的，我不會感激他們。

開門聲響起, 有道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是蘇遙，出獄後，她依然和母親生活在一起。

她如今沒有文憑, 還坐過牢，找不到工作，整日在家中啃老。

看見我時, 她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移開眼, 目光轉向母親, 語氣兇狠開口：「老妖婆, 還不快點去做飯，你想餓S我嗎？」

我媽沒有理會她，隻是面帶哀求地看向我, 她希望留下我能再同她說說話。

可我隻是輕輕別開她的手，沒有接受她的挽留，

人各有命，是她們自己選擇將生活變成如今這副雞飛狗跳的樣子, 那就一直這樣活在過去中，懊悔曾經。

而我不一樣，我會一直向前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