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要離婚。」

 

慶祝金婚那天，奶奶對所有人說出願望。

 

起哄讓奶奶傳授婚姻保鮮秘訣的小輩們面面相覷。

 

爺爺直接把奶奶的頭按進蛋糕裡：「丟人現眼的東西！」

 

爸爸和姑姑也勸：「媽，哪有這麼大歲數離婚的？爸哪兒惹您生氣了您跟我們說，我們說他。」

 

奶奶抹掉臉上的奶油，又重復了一遍：

 

「我要離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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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說出那四個字後，整個包房裡瞬間安靜。

 

爺爺最先爆發，他豁地一下站起來，氣咻咻地指著奶奶的臉大罵：

 

「你有病吧？金婚紀念日，你就跟小輩們說這？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小叔趕緊拉住他：「爸，爸，別生氣。媽說著玩兒的。」

 

他一邊安撫著爺爺，一邊給奶奶使眼色。

 

示意她服個軟，這件事就過去了。

 

奶奶垂下腦袋，渾圓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過了良久。

 

她抬起頭來，又重復了一遍：「我要離婚。」

 

爺爺徹底怒了，他一把推開攔著他的小叔，直接把蛋糕扔到奶奶臉上：

 

「離婚！離婚！

 

「我讓你離！

 

「你不要臉，我也不用給你臉！」

 

相互依偎的老夫妻蛋糕砸在奶奶臉上，炸開了花。

 

奶油、紅色素和黃色蛋糕坯糊了她滿臉，難看極了。

 

半分結婚五十年的喜氣都沒有。

 

爺爺尤覺得不解氣。

 

抓起一旁的碗碟繼續往奶奶頭上砸：「不就是我誇了人家老年模特幾句嗎？你至於鬧成這樣嗎？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

 

叮當哐啷地脆響。

 

瓷做的碗碟碎了一地。

 

奶奶蒼老的臉上劃出一道血口子。

 

爸爸連忙起身攔在爺爺面前，怕他再動手。

 

「媽，你怎麼回事？全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專門給你和爸慶祝金婚，你說你作什麼？趕緊跟爸道歉。

 

「爸有高血壓，你別氣他！」

 

奶奶抹了一把臉。

 

血水、白奶油、蛋糕渣子，伴著水漬，混作一團。

 

她一字一頓道：「我要離婚。」

 

2

 

金婚慶典徹底黃了。

 

爸爸忙著把罵罵咧咧的爺爺送回去。

 

怕他激動起來犯病。

 

小叔則留下來勸奶奶：「媽，你是怎麼回事兒？老了老了還要離婚？

 

「你跟我爸，過了五十年了，都金婚了！說什麼離婚啊！說出去讓人家笑話！」

 

奶奶接過我遞的毛巾，擦了擦臉。

 

不說話，隻是抬眼看他。

 

小叔看見我，突然間恍然大悟：「該不會是那天彤彤帶你去看電影，你們看的那個什麼《出走的決心》，讓你想些有的沒的吧？

 

「媽，那都是不懂事的小年輕拍著玩兒的片子，專門騙那些不安分的女人。你這麼大歲數了，可不能這種幹傷風敗俗的事兒！」

 

一直沉默的奶奶終於開口了。

 

「離婚，就傷風敗俗嗎？」

 

小叔艮了一下。

 

因為他兒子剛離婚沒幾天。

 

他看向奶奶的眼神有些心虛，仍舊執著地勸道：「媽，這男人啊，跟女人可不一樣。男的四十了，二婚還能找二十的小姑娘，女的……」

 

奶奶打斷他：「我不打算找，我就是要離婚。」

 

一向最遭奶奶稀罕的小叔氣急敗壞：「你怎麼油鹽不進呢！」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她沒再搭理小叔。

 

而是走到我和堂兄面前。

 

堂兄以為她要徵詢我們的意見。

 

搶先說道：「奶奶，一輩不管兩輩的事兒，我是小輩，管不了您跟爺爺的事兒。」

 

奶奶隻是苦笑。

 

她捋了捋額前的碎發，上面還有些白色的奶油痕跡。

 

跟她花白的頭發融為一體。

 

「嘉偉，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堂兄愣了。

 

他眨眨眼，不明白奶奶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見他沒說話。

 

奶奶又轉而問我：「彤彤，你知道奶奶的名字嗎？」

 

3

 

我跟堂兄都沉默了。

 

我們兩個孫輩，都是奶奶帶大的。

 

但從小，我隻知道她是奶奶，知道她姓孫。

 

但是叫什麼？

 

孫什麼英？什麼瑩？還是穎？

 

我不知道。

 

這個家裡，沒人叫她的名字。

 

爺爺平時叫她「喂」，心情不好叫她「S老太婆」。

 

爸爸媽媽、小叔小嬸，叫她「媽」。

 

堂兄和我叫她「奶奶」。

 

她沒有名字。

 

她隻是個模糊的影子，隱沒在廚房和髒衣服中的影子。

 

一聲媽，桌子上就會有熱氣騰騰的飯菜。

 

一聲奶奶，就有人忙不迭地來看看她的寶貝孫子有什麼要求。

 

一聲S老太婆，奶奶她……

 

就會不自主地發抖，因為爺爺心情不好會動手。

 

我咬了咬嘴唇。

 

我想，我知道奶奶的意思。

 

我站到奶奶旁邊，握住她的手。

 

那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

 

皮膚幹枯如樹皮般粗糙，骨節粗大腫脹。

 

「奶奶，您想做什麼就去做。」

 

奶奶望著我，張了張嘴巴。

 

她什麼都沒說，隻是用手背蹭了蹭眼睛。

 

我微微低下身子，看著奶奶的雙眼，認真地問道：「現在，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4

 

橫空飛來一個酒杯在我臉頰上。

 

「劉彤彤！

 

「你長本事了？敢鼓動你奶奶離婚？」

 

爺爺出現在門口，滿臉怒容。

 

爸爸緊隨其後。

 

他本來打算先把爺爺帶回家，但爺爺的倔脾氣上來了。

 

非要回來再罵那不知好歹的「S老太婆」一頓。

 

結果，他一開門，正看見我跟奶奶說，想做什麼就去做。

 

爸爸越過爺爺，直接給了我一耳光：

 

「不孝的玩意兒！你說的是什麼屁話！」

 

奶奶猛地擋在我身前，迎著爸爸的怒火：「你要打彤彤，就先打我！」

 

爸爸臉上一白。

 

爺爺的拐杖在地上敲得「篤篤」作響。

 

「好！孫明瑩！離婚！明天就離！我看你離了我，還能去哪兒？

 

「你現在就滾出我家！」爺爺氣呼呼地走了。

 

爸爸連忙追上去。

 

臨走的時候，不忘瞪我媽一眼，罵道：「看你教出來的好閨女！」

 

5

 

爺爺不讓奶奶進家。

 

「不是離婚嗎？這是我家！你滾出去！」

 

他把門直接砸在奶奶臉上。

 

連帶著扔出來一堆舊衣服，「滾！帶著你的破爛滾！」

 

爸爸和小叔也都在生她的氣，沒人肯接她去自己家。

 

他們倆都盼著她跟爺爺服個軟，好結束離婚這場鬧劇。

 

但奶奶倔強地不肯回頭。

 

黝黑的深夜，她拖著自己的舊物，走向不遠處的賓館。

 

我拉住她，把帶她回了我自己的房子。

 

奶奶進來時，有些手足無措。

 

從坐過的沙發上站起來時，都會再轉身撫平上面的褶皺。

 

她念叨著，這麼漂亮的沙發，可別給彤彤弄髒了。

 

我遞給奶奶一套全新的家居服。

 

她摸了又摸，卻遞了回來。

 

「奶奶年紀大了，不用穿新的，太浪費了。」

 

她身上的衣服，還是許多年前爸爸媽媽結婚時，媽媽給買的。

 

今天是她跟爺爺的金婚紀念日。

 

媽媽一早就把新買的大紅色羊毛衫送過去，讓她在家宴上穿。

 

奶奶套在身上，開心得不得了。

 

她對著鏡子前照後照個沒完。

 

滿臉的皺紋，都笑成了秋天盛開的大菊花。

 

媽媽也不停地誇她，穿起來看著特提氣、特精神。

 

聽到這句話，一直埋頭刷手機短視頻的爺爺看了她一眼，毫不客氣地嗤笑道：

 

「你看看你，胖得跟個豬頭小隊長似的，穿什麼都一樣。」

 

原本高高興興的奶奶，立刻沮喪起來。

 

爺爺還在說，「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他揚了揚手機。

 

裡面正放著悠揚的古風音樂，一群銀發奶奶舉著油紙傘、身著旗袍，款款走來。

 

她們身材高挑、笑容燦爛。

 

比年輕人還要意氣風發。

 

那是最近在短視頻平臺爆紅的老年模特隊。

 

「你們就多餘給你媽買衣服，浪費錢！」

 

奶奶默默地脫下那件紅色羊毛衫，塞進媽媽的手裡。

 

無論媽媽怎麼勸，她都不肯收下。

 

媽媽不停地給爸爸使眼色，讓他制止爺爺的嘲諷。

 

但爸爸渾若未覺，還湊過去跟爺爺一起看銀發模特隊的視頻。

 

父子二人還時不時評論兩句：「真帶勁兒！看人家這身段！」

 

媽媽氣得直翻白眼。

 

奶奶則又套回她那套灰撲撲的舊毛衣。

 

而爺爺，則在金婚家宴上穿著熨得挺括的全新中山裝，腰背筆直。

 

奶奶站在他面前，整個人更加灰撲撲的。

 

十足的免費保姆。

 

6

 

每次奶奶想要穿新衣服，爺爺都會打擊她。

 

從長相到身材。

 

小嬸子曾經送過她一件藏藍色的針織衫短袖。

 

衣服剪裁很適合奶奶，藏肉又襯得她臉色好。

 

爺爺拉著臉，說那件衣服的 V 領開得大，不夠端莊，幹活不方便，是給不顧家的女人穿的。

 

在爺爺日復一日的嘲笑下，奶奶早就不敢穿新衣服了。

 

我深吸一口氣，堅持把手裡嶄新的家居服塞給她。

 

「孫明瑩女士，無論年紀大小，你都可以穿得漂亮。」

 

奶奶背過身去，悄悄地抹著眼角。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帶著奶奶直奔商場。

 

我要給她買新衣服。

 

我要讓她穿得漂漂亮亮的。

 

無論多少歲，女人都有愛美的權利。

 

沒想到，在高檔時裝店裡，碰到了爺爺。

 

他正拿著一條大花裙子，眯起眼睛仔細瞧上面的花樣。

 

奶奶盯著他的動作，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