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南北星
- 3481字
- 2025-03-18 14:53:03
他走過來抱住我,輕輕拍著我的背,我失聲痛哭。
再回到山溪村時,我藏了一部老年機,一直關機。
在確認完滿月酒兩個人販子也會出席後,我給阿航打了電話,等著二月十二到來。
?
滿月酒辦得很熱鬧,幾乎全村的人都聚了起來,老太忙上忙下,整個人紅彤彤的,氣色很好。
竹梓清抱著孩子在臥室喂奶,張洋呆呆地坐在廳堂削蘋果。
「吃嗎?」
「吃唄。」
我接過來咬了兩口,整個廳堂隻剩下咀嚼聲。
「小南姐,孩子睡不著,我想帶她出去透透氣。」
「走。」
夜色正濃,孩子慢慢就睡著了,我和竹梓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小南姐,你最痛苦的時候是什麼?」
「最痛苦啊,可能是剛來這裡那段時間,他們怕我跑,不肯讓我一個人待著,打罵是常事,每天中午都隻能吃到餿掉的饅頭和湯。」
「那你現在呢,想回去嗎?」
「你不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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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一會,輕輕說:「可是我回不去了。」
我的心髒猛地掙了一下,不知怎麼接話。
她接著說下去:「我是餿掉的柳丁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燈火流離的都市裡明明存在卻沒人看得到也沒人需要的北極星。」
我知道這句話,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你被人強奸過嗎?」
我沉默了,我從一開始便強行帶入角色,全當自己是在出賣肉體得以苟活,後來的麻木和無動於衷,是出於習慣還是同化,我自己也不清楚了,也許二者都有。
對小南來說,活著是第一等事,哪怕內心是抗拒是排斥是不情願。
肉體和靈魂是否完全,是第二等。
「你看,你沒經歷過那些事,你沒什麼可顧慮的,被賣到這裡來,隻是你人生的一場噩夢,醒了就好了。如果能回去,你的生活還是可以繼續進行下去。」她突然不往前走了:「但是我呢,我怎麼回去?」
我停了下來,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了溪邊:「隻要你想,活著就還有希望……」
「對,每次你都這麼說,其實是我自己根本不想回去,是我沒有辦法回去,你告訴我怎麼回去,帶著這個孩子回去?我以後怎麼過日子?」
孩子被她的大吼大叫吵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每次你說這些話,我都覺得是對我這種骯髒存在的憐憫。我被人輪過,你懂那種感覺嗎?你不懂,你是整的,我是殘的。」
「你懂那種,被人撕開的感受嗎?你有什麼資格說那些所謂的道理,你什麼都不懂,你什麼都沒經歷過!」
我望著她的眼睛,望見了兩潭烏黑不見底的水,底下是滾燙的紅泥,沸騰了一次又一次,又冷凝了一次又一次,反反復復煮的爛透,變成黏稠的泥漿。
這些,都在我不知道的黑夜裡悄無聲息地發生著,和我心中的恨意一樣,不知不覺地野蠻生長。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有天晚上你睡著了,說要帶我回家。」
「謝謝你。」
她伸出手,輕輕地撫上了我的臉頰。
我說不出一句話,隻覺得心髒如悶雷,轟隆隆震個不停。
「可是小南姐,太晚了,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每次都是你照顧我,這次換我好不好,你一定要活下去,帶著我那份一起。」
她決然地抱著孩子撲進了水裡,水花濺起的同時嬰兒的哭聲也消失了,就像突然被捂住了嘴,或是突然割斷了脖頸。
我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隻愣愣地看著蕩開的層層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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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要救人,我腦子裡隻剩下這一個想法。
能救一個是一個,要救人,要從深淵底下救人。
我猛地一驚,想到了周姑娘。
顧不上想其他,我朝那間明黃的小屋跑去,周遭沒什麼人,都去吃滿月酒了,燈都沒亮幾盞。那間屋子還是原樣,但沒開燈。
我走到最裡面,地上的血跡越來越深,周姑娘跪在牆角,頭發垂在頭前面,一身長裙全是裂口,像是鞭傷。
「我來了。」我輕輕抱住她:「不是說好了一起走嗎?」
她整個人冰涼徹骨,一點力氣也沒有,完全靠在我身上。
「說話啊,怎麼不說話了......」
我突然很害怕,害怕因為自己沒有早點來救她,她沒抗住;害怕因為自己的計劃,漏算了她這一環。
「北面的山你還沒看過呢......我燒的青菜可好吃了,你還沒吃過呢.....」
除了張洋和老太,周姑娘是我在山溪村認識時間最長的人。
一個有著相同抱負的人,一個永遠熱烈的人,她會在我靠近豬圈時叫我快跑,會告訴張洋我走失而不是逃跑,會偷偷幫我帶絕孕藥,總是拉著我去廟裡祈福,總是給小麻子帶熱乎乎的大餅。
這樣一個美麗的生命,一個活在深淵底卻永遠向往光明的人。
「咳咳......再晚點真死了......」
周姑娘咳出幾口血,我破涕為笑。
「馬興飛那王八蛋真他媽狠啊,等回去了絕對讓他十倍奉還。」
「幾點了?」
我抬頭看了看掛鍾,說:「八點二十。」
阿航說是八點半行動,也不知能不能順利抓到人販子。
我將抓捕計劃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姑娘。
「小心那個......叫良哥的,他警覺得很……這裡有油和打火機,燒他車,別讓他跑了......」
「好,你在這等等,等事情辦完就來找你。」
我扯了扯鐵鏈,胳膊粗的鏈子死死地扣在周姑娘的腳踝上。
「別費力了,叫警察來弄吧......」
「你等著,別死啊,你死了,十個馬興飛也賠不起。」
「怎麼會死......我舍不得。」
我趕忙跑向滿月酒席附近,找了一圈終於找到了人販子的車,那輛躺過無數可憐人的車。
車停得很偏僻,起火了也沒人會發現,我將油潑了上去,快速地扔了打火機,火很快燒了起來,車被火舌吃幹抹淨。
村子偏僻,就算他馬上發現端倪,一時間想找到車逃走,也不容易。
「果然是你,高杉北。」
我顫抖著回過頭,對上了那張有著巨大鷹鉤鼻的臉。
「我當是誰敢報警抓我,還燒我車,你真是和四年前一模一樣,膽子夠肥,人夠野。」
「你認識我?」
我盡量讓自己不表現出害怕,迫使自己直視那雙狠戾的眼睛。
「無所謂認不認識,反正我看你也活夠了,不如去地底問問閻王。」
拖延術失敗了,他亮出一把匕首向我撲來。
「救命啊!」
我拔腿就跑,沒了命地跑,朝著有亮光的地方跑,隻要有人看到,就能阻止他。
可是很快,我就被他追上,一把捂住了嘴。
「上黃泉路也這麼不老實?一刀下去痛痛快快不好嗎?」
救救我,有沒有人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熬了四年,不想就這麼卑微地結束。
我使勁地仰頭,看那些不遠處的燈光,滿月酒很熱鬧吧。
我發不出聲音,隻能不停地搖頭,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
銀亮的匕首向我揮來,刀刃離我的脖子越來越近。
「放開她!」
扼住我的人突然松開了手,我滿心期待地看向來救我的人。
是張洋。
良哥擦了擦嘴角被張洋打出來的血,陰狠地看著他。
「這麼想死,你替她死啊!」
「小南快跑!」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求助,千萬不要有事啊,千萬不能有事啊。
這個家已經少了兩個人了,不要這麼殘忍啊。
警察趕到的時候,張洋被摁在地上,那把匕首不停地刺向他的身體。
「張洋!」
阿航死死地拉住我,不讓我過去。
「警察!不許動!」
「張洋!」
血漫過我的腳,染紅了整個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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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叫高杉北,四年前被人販子拐賣了。
四年後,人販子被一窩端,我也回到了故土。
張洋死後兩個月,我回山溪村看望老太,老太當時知道三個人的死訊時當場暈倒,被送往醫院治療,住了一個月才出院。之後便整日鬱鬱寡歡,頭發很快變成了一片銀白。
「張婆婆,張婆婆,我們想吃糖!」
是那群小孩。
「诶,吃糖......吃糖......」
老太呆呆地重復著他們的話,站在原地。
小孩們見她沒有反應, 笑著跑了。
我為她做了些雜活, 也不知該和她說些什麼, 她似乎也不願與我交流,隻是木木地盯著遠方。
我在小屋房間的枕頭底下找到了一架紙風車,已經被拆開了, 五顏六色碎成一塊塊的,上面寫了字。
「他們從地獄裡爬出來, 把我拖往深深的地底。那裡全都是蜈蚣的觸須, 黑色的東西往我身上爬, 整個人被吃的一幹二淨。」
「他們硬插進來,而罵我不知廉恥。」
「我好像早就死了,死了幾十次,每一次都被人撕成兩半。」
「小南姐,你不會救我的,因為你怕死。」
「不能幹淨地活了,我還能做到幹淨地死吧,什麼也不要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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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阿航來找我,告訴我他要結婚了。
是他單位的同事, 兩個人已經談了四年了。
我高興地祝他幸福, 找借口推掉了喜酒之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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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小麻子好不容易趕去鎮上打來的, 她叫我趕緊回去看看老太, 說是快不行了。
等我趕到時, 老太果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小麻子在床邊守著,見我進來,識趣地退了出去。
「媽......」我喚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
老太轉向我, 褲腿卷了起來,露出小腿上一個大的嚇人的陳年舊疤,像是燙傷。
她顫顫巍巍地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又黃又皺的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夏蘭心 浮梁縣。
我隻覺得胸悶氣短, 突然想起張洋很早以前說的那句:
「這裡的女人都是被賣過來的」
「丫頭......這些年,苦了你了。」
缺水的感覺逐漸強烈起來,我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隻覺得再不喝水自己可能會被渴死。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我趕忙貼過去聽。
「您說。」
「幫我......回家......」
我紅了眼,應了下來。
「你唱歌......好聽, 再唱一次, 我聽聽......」
我想起那天在鎮裡的小廣場上唱歌,老太蹣跚離去的背影,靜靜地聽我唱歌, 又悄悄地離開, 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經的生活吧。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聽清......」
屋子裡冷清極了,外頭落葉被風吹得飄搖,發出沙沙聲。
「那仰望的人, 心底的孤獨和嘆息......」
我的聲音一直發顫,哽咽著唱完了一首歌。
老太面帶微笑,永遠地睡過去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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