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雪間春信
- 3225字
- 2025-03-18 14:07:50
我凝眸望著他:「大師應當知道我從何處來。」
「正是,姑娘本為異鄉之人,在下亦知道,姑娘不姓馬。」
我哂笑了一聲:「我不姓馬,我的家人還在等我歸家去。」
癩頭和尚虛虛點了我一下:「你的家人倒也還好,隻是姑娘,人生須要向前看。這樣一個名垂青史、改變歷史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不去試一試,豈不是太可惜了?」
12
你說,歷史會有遺憾嗎?
如果有遺憾,會有多大?
秦皇暴斃,漢帝黩武。
烏江自刎,北伐未完。
是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是滿城盡白發,至死握唐刀。
後周世宗柴榮猝然病逝,嶽飛遭奸人陷害下獄。
報國無門,壯志難酬。
亂世無雄主,流民餓殍千裡。
是昏庸的君主遇上死志的忠臣,是英明的君主被命運所束縛。
那麼多的遺憾,那麼多的痛楚,留給後人,何以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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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者說,酒可解千愁。
賢者說,歷史倒流,可將憾者付之一炬矣!
梅花謝了又開,時光倒流回千年前,擺在我面前的是犬蠅一地、覆水難收。
我該怎麼辦?又要怎麼辦!
癩頭和尚笑眯眯留給我一句話,徒讓我迷悟三年。
直到我懷著珖兒時,李修常一騎踏破千裡,如飛月流星般逐禎而至。
我在山坡上,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我是知道該怎麼做的。
我入了此間局,有看客的清醒,卻也有當局者的迷悟。
我願挽救歷史的遺憾。
卻,也想挽救李修常的遺憾。
他戎馬一生,卻吃了無數暗虧。
及至登基,斬殺忠臣數萬人,血流成河,留下史書上戮績狠狠一筆。
空印案本死了許多無辜大臣,世俗有流常,李修常他不知道。
我去勸他,他氣急了不肯聽。
我在殿裡枯坐了半日,想不出破局之法。
最後,隻好在潔白的腕子上割了一刀。
我以死逼他。
再睜眼,是李修常伏在我床榻間,哭得眼淚四溢。
「妹子,妹子,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聽你的了。」
我蒼白地笑了笑,摸了下他的胡髭。
「陛下……許久未清面了。」
李修常的第二個遺憾,是骨肉相殘、同室操戈。
我的珖兒文韜武略,賢敏無雙,飽受文臣武官的贊譽。
可惜他英年早逝,不過二ţṻ³十便撒手人寰。
我為他廣求名醫,不惜下跪,隻求他身體康健。
有位老大夫久居西南,脾氣古怪,給珖兒看過診後,陰陽怪氣道:「先天不足,這如何能治?」
我奉上百金,哀求道:「求您垂憐這孩子。」
「慈母心中念啊。」老大夫嘆了口氣,「隻是要開的這味藥,須也要慈母心頭血。」
「他先天有虧,中氣不足,從母體受盈太少。若要後頭補全,須以你的血入藥,如此煎服三年,方能好全。」
因著這句話,我連續剜了三年的血,直至面如金紙,才被李修常發現作罷。
好在,珖兒這一世很健康。
我的琮兒,終於能得以固守國門,為他哥哥安心守社稷。
那麼……李修常的第三個遺憾呢?
他的第三個遺憾。
是我。
馬皇後早死,這是史書上注定的。
更何況我為他費力奔走,於孕中受損,又勉力產下三個孩子。
而後,又是操持偌大後宮,主掌中饋。
收到老大夫的判命書的時候,我已隻有三年的壽數了。
馮仙兒來時,我隻剩一年可活了。
大衍行宮的日夜裡,我曾摸著秦嶺的梁木、鄱陽湖的珍珠,默默垂淚。
窗外香氣襲人,百花盛開,一派夏日好景。
等梅花開的時候,我就要死了。
也好,以我未死之命,保全李修常免於史書萬年罵名。
我又怎能奢求更多?
13
自從那一日保全下周大人和李修常大吵一架後,我們許久未見了。
他仍不肯離開行宮,像一頭固執暴躁的巨龍盤踞在自己的駐地。
行宮內人心惶惶,隻好變著花樣地從我這兒探聽消息。
我不怎麼見客,每日在窗前寫字。
直到秋去冬來,大衍下了一場雪。
我在窗前接落雪,看片片飛瓊亂玉迎面撞來。
珖兒在我屋裡溫習詩書,見狀,憂心忡忡地站了起來。
「母親。」
他是我用心撫養的,這麼多年,人後一直用從前的稱呼。
珖兒是最為聰穎的,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麼。
他不安道:「母親,是不是要有什麼事發生了?」
我安撫地朝他笑笑:「沒事,母親出去走走。」
月素和雲釉見狀放下繡棚子,便要跟上。
昔年我在建康撿的一對女嬰,轉瞬便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我說:「月素,雲釉,明年春天我送你們出宮吧。」
雲釉跺腳:「娘娘,我和姐姐說好了要跟你一輩子的!」
我笑了笑:「一輩子也很短。」
雲釉似還要說些什麼,卻被月素悄悄拉住。
月素問我:「娘娘要去做什麼?」
我說:「梅花開了,我去看看。」
「要我們陪您嗎?」
「不用,既是一個人來的,就一個人去罷。」
月素沉默了,忽然跪下來給我叩了三個響頭。
「生恩不如養恩在,這些年,您的恩情月素一直銘記在心。」
「月素、雲釉恭送娘娘。」
她到底是我養過的最聰明的姑娘,無形之中已洞悉了所有。
我嘴角含笑地扶起她,系著鬥篷,出門去了。
行宮裡的什麼都好。
桃李開得蓬勃旺盛,梅花也有筋骨,不似宮廷之中的委曲求全。
我記得剛進宮時,我還很不習慣,對李修常說:「這裡一切都好,隻是卻太規整了,不似那些野生的蓬勃豔麗。」
後來,這些在大衍行宮都得以實現了。
我跟他說的話,他都記在心裡。
跨過江東的月橋花戶,漫步過江南的小橋流水,直入北國的風沙與威嚴。
我與他走過應天,走過鎮江,走過北平府,一直走到了人生盡頭。
行宮裡留下這些天我給他的萬言書,生時不相交,死時也不必相見。
隻要臨死前,能再看一場梅花傲雪就好。
我沒能走近梅花幾步,就重重倒在了白雪之上。
用力地咳出一口血。
我感覺死亡的眩暈如約而至。
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我笑了。
「李修常,你的遺憾還在嗎?」
也許,是還在。
也許,是沒有了。
但跟我再沒有關系了。
直至闔上眼、墜入永夜黑暗之時。
我忽然聽見耳邊有熟悉的哽咽聲。
一個帶有梅花香氣的懷抱罩住了我。
亦如那年落水之時,溫暖而安寧的懷抱。
他問:
「菖蒲,你可以回去了嗎?」
……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番外 1 楊美人
皇後娘娘薨了。
其實這也是能看得出來的事。
早幾年,皇後娘娘便常犯心絞痛,陛下每每見到便要大發雷霆,說是下人沒伺候好娘娘。
可他也是燈下黑的,不知就是自個兒糊塗太多才讓皇後娘娘操勞太多。
皇後娘娘死了,麗嫔哭得和陛下一樣慘。
那一年她還在閨中, 一眼看見了皇後娘娘男裝的鳳儀, 便被迷得七葷八素。
後來進宮了屢次拈酸吃醋,也是想要博皇後娘娘的青眼。
我們早知道, 誰和她一般見識, 嘁。
皇後娘娘死了, 她最愛的梅花種滿了整個行宮。
她的葬禮就在大衍辦,陛下親自監勞,三位皇子效力。
出殯時,陛下不顧天顏, 愴然涕下。
可那些送行的大臣哭得比他還慘。
我帶仁禮去看了,嘿,他們哭得真像死了娘一樣。
是啊, 皇後娘娘沒了,就像利ṭű̂₁劍沒了劍鞘,從今以後更沒有人能管束陛下了。
他們以後上朝都要提著腦袋去, 能不傷心嗎?
六七的那天,也是個下雪天, 梅花開得灼灼。
我們在路上撞見了出嫁的隊伍。
謹遵娘娘意願,死人讓生人。
微風吹動簾角, 露出那新娘子的一絲面容來。
真好啊。
「凡我大明女子,無論貧窮富賤, 嫁為人婦時皆可著鳳冠霞帔。」
皇後娘娘讓天下女子出嫁都有了最體面的規格。
從此新婚眷侶瓜瓞綿綿,永結同心。
又是一年冬,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脂膩。
梅花開了,她還好嗎?
番外 2 老年回憶
聽癩頭和尚所言送走馬皇後第十年後。
太祖終於抵不住百官壓力, 又開了一次選秀。
麗嫔自皇後死後不知所終, 如今說風涼話的是楊美人。
「陛下真是老當益壯~」
太祖不理她, 站起身來,看窗前的那枝紅梅。
那一年他遇見了與菖蒲同出一地的舞女, 那女子似有什麼門道,他逼問了許久,終於叫她吐出能回去的妙法。
天灰蒙蒙的,眼看又是要下雪了。
太祖凝望著窗外,似看到了萬水千山之外的女子。
妹子, 過去你提起家鄉時總是面露思念,現在還會嗎?
你會思念我嗎?
選秀時,從各地進奉而來的秀女腰肢款款, 尤似當年。
太祖有些不耐煩。
直到他看見了一抹熟悉的側顏。
「妹……妹子?」
一瞬間, 他竟以為她回來了。
可那人轉過臉來, 他又失望了——那是一張毫不相似的臉。
秀女朝他戰戰兢兢行禮:「陛……陛下……」
大太監看向太祖:「陛下, 這位姑娘也是歸德府人, 與皇後娘娘同出一枝。」
某個瞬間,太祖竟恍惚了。
在暮年, 又遇見了清晨的她。
但是……
「送她歸鄉罷。」太祖揮了揮手。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
他和菖蒲沒有做成的事,總有年輕人得去做。
歸鄉吧,歸鄉吧。
趁梅花還未開,趁雪間未有春信來。
珍稀這好時光吧, 人與人的緣分本就如朝間露、林上霜,轉瞬即逝。
不見了,便是一輩子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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