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潑墨鴛鴦錦
  • 3976字
  • 2025-03-10 17:59:11

實木的木雕一摔就裂,因為裡面早被掏空,塞進兵符。

我屋裡的東西他不知翻過多少遍,唯有木雕是他親手雕琢,被他無視。

摔出裂縫時,他但凡多看一眼,都不難發現異常。

可他沒有。

太後眼也不抬。

「皇上和靖王都是哀家所出,雖說天家無情,哀家也不願見兄弟離心。

「你為他做的事情,哀家看在眼裡。外頭路難行,你就在這安歇吧。」

「謝太後。」

儀駕迤逦而出,而我留了下來,如願以償,奉懿旨,等死。

12

「女施主,你咋又跑出來了!」

一個小尼姑氣咻咻地數落我。聽說是從襁褓裡就被住持撿回來的,打小在寺院長大,憨憨一個,被指派來照顧我。

一件半新不舊的袄子披到我身上。

「早上外頭還凍著,你又不用做早課,在被窩裡睡覺多舒服。」

帶著體溫的袄子熨帖在身上,原本打趣的話哽在喉間。

上一個對我噓寒問暖的人,已經死在了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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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我去睡回籠覺了,你跟我一起睡?」

很想再一次感受,同一個被窩裡另一個人的體溫。

睡是睡不著的,體內痛楚越發尖銳,幾夜未眠的困乏才能讓我昏睡一下。

小尼姑在被窩裡跟蟲子似的蠕動,她不習慣這種偷懶。

「女施主……」她縮進被窩裡,壓低聲音,「山下是怎樣的?」

我摸摸她的光頭,有一點細細的毛茬子。

「山下……人很多,有好人、壞人,有好人變壞人,不是什麼好地方。」

「你……是被壞人欺負了,才到山上來的嗎?」

喉頭一哽,本想搖頭,卻不知怎麼的點了點頭。

她貼過來,跟我肩靠肩,安慰道:「佛說:惡人行,天知曉;惡事作,自受禍。壞人會遭禍的。」

「這話我愛聽,佛祖還說啥了?」

小尼姑絮絮叨叨跟我講了很多佛經故事。

我也給她講戲文,什麼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薛寶釵挖野菜十八年、秦香蓮狗頭铡伺候陳世美,把她思凡的毛茬子剃個光溜。

在我講到牛郎盜羽衣強娶織女時,到居士寮房休息的林清兒看到了我。

雲風翔聞訊也從前殿趕來,一臉狠戾。

「令折柔,你竟躲在這裡!」

「有何不敢?寺院你家的?」哦,還真是他家的。

「你串通侍衛盜竊御賜令牌,更害清兒小產,罪無可赦,給我跪下!」

兩個壯婢扣住我雙肩,將我強壓下去。

我虛得厲害,掙不過,幹脆一屁股坐地上。

「令牌的事我認了,可她小產關我屁事,別什麼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

林清兒當場慟哭:「可憐我孩兒在我腹中月餘就沒了!

「今日來為那苦命的孩兒祈福,還要被你這害人兇手折辱。

「王爺,清兒不求其他,隻求您給我們的孩兒一個公道。」

雲風翔雙眼泛紅,一個箭步上前,大掌朝我天靈蓋劈下。

「你該死!」

13

我不躲也不閃,直直看進他眼中。

死在掌下,不用再受毒蝕之痛。我謝你了,雲風翔!

大掌堪堪停在我額前,掌風掃落幾縷發絲。他大喝:「為何不躲?!」

我無聲笑得悲愴。

想我死的是你,我真想死了,氣極的是你。腦子有病吧。

「施主!」去搬救兵的小尼姑帶著住持匆匆趕來。

「王爺息怒,這位女施主得了太後懿旨在此休養,還請王爺寬宥一二。」

雲風翔眉頭緊蹙:「太後?為何……你究竟做了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太後向來厭惡我,卻下旨保住我。事出反常,他不得不思量再三。

「怎麼回事,你問太後不就知道了?」

撐到現在,我筋疲力盡,起身離去。

本想留一個灑脫的背影,卻眼前一黑。

世間就此清靜。

我又被痛醒了。

長嘆息,為自己還要繼續受苦受難。

小尼姑在旁邊猶豫道:「施主,你睡了兩天,那位王爺等了你一天。」

「他就是欺負我的壞人。」我闔上眼簾,「我不見他,說我沒醒。」

「醒了就別裝了。」雲風翔推門進來,敢情他就在外面。

我斜瞥他一眼:「我一天不死都不會交出兵符的,你別白費勁了。」

「我不是為兵符而來的!」他大聲辯駁。

小尼姑被支出去了,房內隻有難堪的靜默。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你見太後了……」

他沒有順著我的話,自顧自說了起來:

「六王意圖謀反,派刺客混入百戲團中行刺,證據確鑿。

「如果……我不是拼命護駕又負了傷,是不是……也成了六王黨羽?」

我無聲冷笑:「是不是六王派人行刺並不重要。六王居功自傲,鎮日大擺筵席籠絡百官,早就是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十年,甭管我受寵還是失寵,都以一己之力耗費雲風翔大量心神,鬧得滿城皆知。皇上對這種囿於小情小愛的權臣,自然戒心大減。

如今兵符已獻,太後作保,隻要他不作死,必有善終。

雲風翔,我恨你。

我要讓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14

雲風翔來了多次,為了躲避他,我盡往偏僻之處去,結果碰到了野鴛鴦。

「快走。」看到人來,就把野鴛往外推的野鴦竟然是小尼姑。

難怪老纏著我講痴男怨女的話本呢。

「女施主,求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們沒……沒什麼……」

「我再晚來一點就有什麼了。」那狂徒都摟上腰了。

小尼姑支支吾吾地解釋。

狂徒是山下送菜大娘的兒子,大娘病了幾回,由他送來,小尼姑原本在廚房幫工,一來二去就搭上話,三番四次就搭上手。

「你糊塗啊!皇家寺院出家人終身不得還俗,他招惹你,是置你於死地。」

「林大哥說,會帶我走……」

「若他負你呢?」

小尼姑急忙擺手:「不會的,他是好人。況且……」她偷瞄我一眼,小聲道,「女施主說那位王爺欺負你,可他明明就對你痴纏……」

造孽啊!

我氣吐血了,一口一口往外倒。

之前都是背著小尼姑吐血的,這下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拜那位王爺所賜,我很快要死了。你還覺得他對我好嗎?」

世事的酷烈,人心的易變,豈是四方廟牆內的你能洞悉的?

不狠狠嚇你一次,都不知道怕的!

知道我原來是等死的,小尼姑開始對我百般呵護。

「我吃這些有何用?」寺裡唯一能吃的葷食是籠中蛋,她攢下來給我。

「我們要得病了,師傅才讓吃的,吃了就好得快。」她把蛋往我手裡塞。

「你也吃。」掰了一半給她,看著她小口小口咬著,如同品咂珍馐美馔,我也不禁來了胃口。

我們吃得正歡,那人又來掃興。

小尼姑擋在我面前。

我心一暖,又一酸,這天底下願意護著我的,隻此一個了。

雲風翔臉上浮現了薄怒。

「你忙去吧,他不會對我怎樣的。」

把小尼姑打發走,斜眼掃向雲風翔:「王爺近日很闲?還是覺得自己造孽多了,到這裡來贖罪?」

對我的嘲諷他也習慣了,跳過不理:「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三娃的嫌疑我也洗清了。鬧了這些天你氣也該消了,跟我回王府。」

15

要不是怕吐出血來,我定先大笑三聲。

「怎麼,府裡沒人跟你對著幹,不習慣?我們已和離,我以什麼身份去王府,你的姘頭?我可學不來林清兒。」

他們倆在春日宴看對了眼之後,心照不宣出席各種宴席,眉來眼去。

早在我察覺之前,兩人就苟合了。

雲風翔惱羞成怒:「你有什麼資格說清兒?你當初就收留素不相識的我在你閨房,你的廉恥又何在?」

胸口一痛,錐刺一般,哪怕日夜的痛楚也不如這一下劇烈。

憑什麼,要這樣侮辱我們的初遇,玷汙我最美的回憶?

「既然嫌棄我不知廉恥,你又何必跟我攪在一起?王爺好像對無媒苟合特別有興致,林清兒是與你勾搭在先成親在後,我們成親前山盟海誓,當夫妻時互相憎惡,到沒了夫妻名分,你又對我上心了。」

我嗤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原來王爺喜歡玩這套!」

雲風翔下颌一緊,咬牙道:「我是對你縱容太過了。」

直接上手抓住我便走,我踉跄幾步後摔倒在地,破罐破摔地吐起血來,血汙中帶著糊狀的碎肉。

他不由得松開了手。

「少唬人了,同樣的招數還想耍我。」

「王爺學聰明了,這些江湖把戲騙不了你了。」

痛苦轉化為了憤怒,若手裡有刀,我能捅到他身上泄憤。

「是我看到你就惡心想吐,滾!」

他臉頰抽搐一下,抻了抻微皺的衣袖,悻悻離去。

那日之後,痛楚更甚,我知道已經快了。

小尼姑帶我來看寺院的寺田收稻,企圖讓我感受豐收喜樂。

秋深處人未央,真好呢。

打了個哆嗦,已經披上了棉袍還是止不住從內而外的寒冷。

一件狐皮大氅從後披上,似曾相識的味道包裹全身,回頭,撞入雲風翔幽深的眼裡。

他眼下有淡淡烏青,許久不見的柔和目光停留在我臉上。

「柔兒,你消瘦了許多。」

我俯下身去在地上摸索。

「你找什麼?」

「找掉下來的雞皮疙瘩,還有你的腦子。」

「你能不能別這樣?」他無奈地嘆氣。

「我一直這樣,你忘性大就去找太醫,吃齋念佛治不好的。」

肩膀一動就抖落大氅,轉身就走。

16

雲風翔一反常態,在隔壁寮房住下。

早上開門就見他杵在門口,一手捧著粥,一手捧著黑漆漆的藥。

見鬼了。

「靖王、王爺,你府上美妾成群等著你臨幸,何苦來我這裡找不自在?」

想關上門,被他抵住了。

「把藥喝了,我就走。」

心裡忽然湧上一股哀傷:「你不是覺得我身體康健嗎?喝什麼藥?」

我和雲風翔在婚宴上鬧翻後,不是沒想過挽回。

每到晦月夜我都分外難受,便不再強行忍耐,叫丫鬟喚他來。

雲風翔是來了,林清兒也一臉關切跟在後頭,帶了她陪嫁過來的醫女。

「王妃脈象明顯,脈力強,身體康健。」

論後宅爭鬥我哪是高門大戶女子的對手?

「不要再拿這種拙劣的借口來煩我!」

雲風翔拂袖而去,林清兒微笑告辭,次日府裡上下傳我裝病爭寵,連帶後來每次不舒服喚府醫來瞧,都會招來嘲笑。

所以,哪怕我在雲風翔面前吐血,他也隻會認為是我唬人的把戲。

「你,帶著你的藥,有多遠滾多遠!」

雲風翔終於露出我熟悉的咬牙切齒:「令折柔!你就不怕死?」

我笑:「怕什麼,我早該死了。」

死在為你擋箭那一刻,這樣就永遠不會知道原來跨越生死的愛也會變質。

雲風翔紅了眼眶,我驚悚了。

月洞門旁探出一頂尼姑帽,小尼姑閃爍的目光跟我撞上。

果然……一個小尼姑哪頂得住王爺的逼問?

「我帶你回宮裡,找太醫,他們幫你壓制過毒性,肯定有法子的。」

我笑他的自欺欺人。

「太醫早說過的,這毒一旦爆發,藥石無效,死路一條。」

他放軟聲音:「不會的,太醫十年前說沒辦法,現在肯定有辦法了。」

我厲聲:「如果離開這裡,我立刻死給你看。我說到做到。」

他急切的聲音像極了心疼:「折柔,別這樣,我錯了,我不該懷疑你,不該讓你離開。」

他把藥放下,端起粥,吹吹根本不存在的熱氣:「你喜歡的綠豆百合粥,我喂你喝。」

我閉上眼睛,怕流出淚來。

那時但凡我耍性子,他就吩咐廚房做上一桌好吃的,在我面前細嚼慢咽,等我受不了去搶食,他邊嘲笑「小饞豆兒,跟我鬥」,邊得逞般投喂。

打翻了粥,把他推了出去。

經受這些年的冷落,飽嘗了他的無情之後,這副久違的深情模樣尤其諷刺。

我是一刻都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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