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娘被打暈那天醒來後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說：「阿歡不該困於大山，我們女性本不該囿於廚房與愛。」

她叫何秋。

可後來，她卻把我狠狠推開：

「阿歡，去追你的光。

「別回頭。」

1

「你這個臭婆娘！看我不打死你！」

爹一下下打著我娘。

「別打了，求你了，孩子還看著呢。」

男人對女人的聲嘶力竭熟視無睹。

我看著木棍一下一下落在我娘身上，本來就沒好的舊傷又被打得綻開血痕。

我揪著衣角，眼淚衝刷著臉頰，衝過去抱住我娘。

「爹！別打了！

「別打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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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小畜生來搗什麼亂，你也想挨打是不是？」

說著棍子就要落到我身上。

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我：「阿歡，別怕。」

我哭得更大聲了，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隻能看著娘一下下被木棍擊中。

我被她死死抱住，保護得很好，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棍棒落在她身上的力度，還有她的悶哼聲。

她像是脫力一樣整個人倒在我身上，還保持著護住我的姿勢。

「娘！」

爹看到娘昏過去也不打了，扔了棍棒走出去，朝地上吐了口痰：

「晦氣娘們。」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地上，輕輕晃了晃她：「娘。」

她一直沒有反應，我又晃了晃。

「娘，你醒醒。」

她一直沒有醒過來，我拿了一張薄毯蓋在她身上，從傍晚守到了深夜。

爹一晚上都沒回來，娘也一整晚沒睜眼。

就在我困得眼皮打架的時候，娘醒了。

她坐起身：「嘶。」

「這是哪？」

「娘？」

她看著我有些疑惑。娘不認識我了嗎？

「娘，這裡是家啊。」

她靜靜地看著我：「我不是你娘。」

我一下子哭出聲：「你就是我娘啊！娘！你別不要我！」

「你先別哭小姑娘，你娘叫什麼名字？」

我抽噎了兩下：「娘……娘叫何秋蕙。」

「娘」笑了笑：「這麼有緣，我叫何秋，和你娘隻差一個字。」

「可你就是我娘啊。」我哭得更大聲了，面前這個分明就是我的娘親，和我娘長得一模一樣。

「娘」站起來，走到鏡子前照了照，呢喃著：「原來是這樣。」

她走回來，你捏了捏我的臉說：「以後就叫我何秋吧，在外人面前叫我秋娘。」

「何秋？」我吸了吸鼻子呆愣在原地。

「嗯。」

她笑起來，眼角彎彎的，隻是嘴角的瘀青礙眼。

我眨巴下眼，眼眶暈出淚來：

「那我娘親呢？你還我娘親！」

何秋愣了一下，趕緊彎下腰哄我：「你娘隻是離開一段時間，我借用她的身子使一陣，我先代替她愛你。」

仿佛還不夠，她又加了碼：

「過段時間她就回來了，真的我不騙你，騙人是小狗。」

我看著她認真的眼神相信了，朝她伸出手：

「拉鉤。」

我們的尾指彎在一起，小聲說著：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騙人是小狗。」

2

我們坐在星空底下吹著涼風。

「你叫什麼名字啊？」

秋娘轉頭問我。

「我叫何歡，今年十四歲。」

「這名字好啊，開開心心的。」

我小聲反駁了下：「可我一點都不開心。」

何秋愣了一下轉移話題：

「你跟你媽媽姓？」

「嗯，奶奶說我不可以姓王，弟弟才可以姓。」

「你有弟弟嗎？」

我搖了搖頭：「沒有。」

「這樣啊。」何秋喃喃著。

「何秋，你從哪裡來啊？」

「這座大山外面。」

「好玩嗎？」我好奇地看向她。

「好玩。有遊樂場、摩天輪，還有好多好吃的。」

何秋說了一大堆我沒聽過的，但直覺告訴我都是好東西。

「那我以後要帶娘一起去。」我眨巴著眼睛，激動得不行。

「好啊。好好讀書以後長大帶媽媽去。」

我疑惑：「讀書是什麼？」

何秋頓了頓，眼神認真地看向我，

「阿歡，你是不是沒讀過書？」

「娘說我不消幹其他的，來年春天嫁給村口二麻子就好了。」

何秋低頭看著這個天真的小女孩，她才十四歲啊。

「那你想嫁嗎？」

我猶豫了一下，小聲貼著她的耳朵說：

「不想，一點都不想，可是爹告訴我嫁過去之後娘和我就可以享清福了。」

何秋輕輕敲了下我的腦門：

「笨，這種話都信。

「想要獲得好生活隻能靠自己知道嗎？

「我們女孩，本不該囿於廚房與愛。」

何秋喃喃著，說給我又像是說給自己。

何秋見過太多像何秋蕙這樣的女性了。

她們來自五湖四海，卻囿於廚房與愛。

何秋摸了摸我的頭發：

「阿歡，想離開這裡嗎？」

「娘會跟我一起走嗎？」

「會的。」

「好！那我要離開這，去遊樂場，和娘一起！」

何秋低頭看著這個笑得燦爛的女孩，心裡想：

我們阿歡，本就該走出這大山的。

3

我帶著何秋走了一遍村子，村裡的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們。

不過也是，村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女人和小孩不能經常出門，否則會帶來不幸。

我娘鮮少出門，村子裡的女人都這樣，不能太過張揚。爹說女人就該好好待在家裡相夫教子。

「阿歡，你知道怎麼走出村子嗎？」

我搖了搖頭：「除了我爹和王二叔他們，我沒見過其他人出去的。」

「他們一般什麼情況下會出去？」

「出門買幹糧和牲畜的時候。」

何秋點點頭繼續向前走著。

她觀察著四周的地形，四面環山，根本看不到有沒有公路，

何秋看了眼日落的方向，判斷出村落的大概位置，應該是在 A 市西南方向的大山上。

「我們回去吧。」

何秋牽起我的手，已經是日落時分，殘陽鋪滿大地，家裡的牲畜叫著，伴隨著酒瓶破碎的聲音。

是爹回來了。

我有些害怕地躲到何秋身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溫柔又有力量：

「別怕。」

她在我前面進了門，一個響亮的巴掌落下來，何秋捂著臉摔在地上。

「秋娘！

「誰準你帶著孩子出門的？我今兒個就要好好收拾你，天王老子來了也攔不住。」

何秋怒視著王俊：

「你再打一個試試？」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反抗爹的，娘親從來沒有在爹面前大聲說話過，何秋是第一個。

王俊也愣了一下：

「你說什麼？皮子痒了是吧？」

木凳正要落在她身上，何秋從灶臺下拿出燒得正烈的柴來，正對著王俊：

「你敢過來試試！」

王俊靠近一步，何秋就把柴直愣愣地戳向他，把木凳點燃。

嚇得王俊趕緊把椅子摔在地上，滅了那火星子。

「你這個瘋婆娘！」

何秋還握著手上的柴火，看著王俊的眼神憤怒又堅韌，讓人不敢靠近。

王俊也是個慫貨，見何秋跟他硬槓，訕訕離開，還不忘撂下一句狠話：

「你給老子等著。」

王俊走後，何秋把我護在懷裡哄著：

「沒事了，沒事了。」

我再也不想叫王俊爹了，那樣的混賬，根本不配做我爹。

我在何秋懷裡小聲抽噎著，盡管這樣的場景看過太多次，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會難過。

「何秋，我想趕緊離開這裡。」

一刻也不想待了。

何秋擁住我，承諾擲地有聲：

「好。」

我和何秋開始了逃離計劃。

我們一起窩在房間的角落裡，拿著我偷藏的草紙鉛筆塗塗畫畫。

「何秋，你說，我們真的逃得出去嗎？」

「可以的，相信我。」何秋的話總讓人安心，像三月的春風撫平著我。

「阿歡，把你知道的村子裡的一切都告訴我好嗎？」

我思索了一會兒，隨後告訴她：「其實村裡有女人試圖跑出去過，被活活打死了。」

想起那個畫面我到現在都心有餘悸，我有些怕了。

何秋的詢問聲卻再一次響起：

「阿歡，你怕嗎？」

她的目光灼灼，像是要燒掉她眼中那個膽小怯懦的自己。

怕嗎？我問自己。

但我更怕一眼就望到頭的囚牢，靈魂被活生生湮滅。

我不想來年春天嫁給村口的二麻子。

我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春天。

於是我搖了頭：「不怕，我要帶阿娘離開這裡，帶阿娘享福。」

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離「自由」二字那麼近，仿佛下一秒勝利的曙光就要照進我空洞的人生。

我也向她示以灼灼目光：「何秋，我能擁有自己的人生嗎？」

不是二麻子的妻子。

不是王家的孫女。

隻是何歡，僅僅隻是何歡。

「當然能。」何秋摸著我的頭微笑。

其實我讀過書，準確來說，是聽過書。

我的娘親是識字的，這是我們兩人的秘密。

娘會和我講醜小鴨的故事，會和我說「床前明月光」。

那時候我知道娘和村裡人不一樣，她有他們沒有的東西，叫作「文化」。

於是我一點點學著，直到那天被奶奶發現了地上的草紙，

夢碎了，娘親眼中的希望也隨著嫋嫋的炊煙一同散去了。

我和娘親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無字、無詩、無趣的生活。

枯枝剛發的新芽又被掐死。

「村口隨時都有人巡邏，我聽娘以前說過，這裡四處都是山，很難出去。」

「水路呢？」

我搖搖頭：「村子裡隻有一條洗衣服打水的小河，走不通。」

「我知道了，剩下的交給我，你不用擔心。」

晚上何秋蓬頭垢面地回來，手上還抓著一隻撲騰著的雞。

「小阿歡，今晚給你加餐。」

我慌張地讓她趕緊放下：「何秋，你趕緊放回去，待會奶奶會打斷我們腿的！」

「怕她作甚，阿歡，現在我就是你的後盾，從現在開始，你想幹啥幹啥。」

不知道為什麼，何秋的話語總是有一股力量，讓人安心。

「好，從現在開始，我想幹啥就幹啥。」

我朝何秋笑著和她一起打下手，笑呵呵地殺雞拔毛。雞毛落在她頭發上，我吹了吹，結果把地上的雞毛都吹起，花色的雞毛散在空中，讓人嗆鼻，讓人歡喜。

「哈哈哈！你現在真是小花貓了！」何秋笑著對我說。

水桶映照著我的樣子，滿頭雞毛，臉髒兮兮的。

我也跟著笑起來。

好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

我們一起蹲在灶臺邊生著火，側頭看，何秋也變成花貓了，臉上黑黢黢的。

雞肉的香氣漸漸飄出來，我轉頭問她：

「何秋，雞肉是什麼味道啊？」

何秋頓了一下，笑著對我說：

「香噴噴的，那個肉啊，肥美又多汁！可香了！」

繪聲繪色，讓人直流口水，我期待地看向冒著熱氣的鍋爐。

木門被人猛地踢開，奶奶氣衝衝地跑進來。

「是誰動了我的雞！給我滾出來！」

何秋拍拍手站起來：「是我。」

「何秋蕙，你是真的長膽子了啊，孫子沒給我生一個，雞倒是吃上了！

「這雞你可不準吃，拿給小婉。人家還懷著孕呢。」

「我自己的孩子瘦成什麼樣了，憑什麼拿給她？」

「哎！太久沒打你了，好日子過夠了是吧？」

何秋冷哼一聲：「在這個家過好日子？我呸！」

奶奶走過來直接上了手：「我看你是皮子痒了！」

她抓著何秋的頭發撕扯著，弄得亂糟糟。

我也跟著上去幫忙：「你不準打我娘！」

我使勁推著她和何秋一起使勁，老人家終歸力氣不夠，被我們推到一旁。

「你們娘倆現在通氣是吧？你們等著俊兒回來，看我們怎麼收拾你們。」

「我們等著。」

何秋也不懼，就這麼看著地上的人。

「我今天把話撂這了，從今天起要是你們還敢動我和阿歡一根汗毛，你們就等著不得好死。」

何秋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給吃了，嚇得奶奶連滾帶爬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