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拆掉小和尚的腿骨用那個砸開了光禿禿的窗，翻窗跑了出去。

外面的世道早就變了，龐大的皇朝搖搖欲墜，她跑了很多地方，賀家早就四下離散。

那些年她去了很多地方，但是再也找不到一個曾經認識的人。

她變成了徹底孤零零的一個。

最後被山賊抓去做了壓寨夫人。

後來山賊也死了。

她又被另一伙逃兵救了回來。

逃兵的領頭叫賀以，他喜歡她，她瞧著那張臉，也喜歡上了他。

她就跟在他身旁，那段日子很好。

後來他們回了城，她又被別的將領看上，賀以還為她殺過兩個人。

直到十年以後，有天賀以起床，她給他梳頭發現生了白發。

她忽然感到害怕。

於是她後來想法子給他也端來了藥。

那藥很有效果，吃了以後，賀以就不會死了，會永生長久地陪著她。

也就在這時，她發現了賀以的真身份。

從一個祖傳的她曾經親手做的玉柱撥浪鼓發現的，那是她給她第一個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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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弄人，哪怕是早一天——」白芷的神態很像一個老人了。

賀以是她的十八代孫的最末耳孫。

孫子，重孫、玄孫、來孫、晜孫、仍孫、雲孫、耳孫……再往後，連正式的稱呼都沒了。

所以難怪看起來賀以那粗粝的脾氣和惡毒的心思都無比順眼，隻因為他像她第一個愛過的人。

也是她曾經的愛人唯一留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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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你告訴他真相了嗎？」說完我就回過神來，肯定是告訴了。

不然她怎麼會被控制成這樣。

白芷和賀以坦白後，起初賀以很感動，他本來就是亂世行伍混起來的，並不那麼在意久遠的規矩。

況且，他和白芷是經歷過生死，又有過那麼親密的關系。

但心裡到底別扭。

後來又因為要隨著白芷的年月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換地方，他漸漸不耐煩起來。

每一次的事業都要半途而廢從頭開始。這種犧牲和付出漸漸成了心裡的刺。

「你欠我的。」第一次賀以這麼說的時候，白芷紅了眼睛。

然後她為了他的前途去做彌補，甚至違心躺在那些粗胖老頭的榻上。

這樣的犧牲並沒有什麼效果。

後來他漸漸厭煩不再哄她，甚至說隨便大街上一個女人都比她強。

再後來，家裡開始陸陸續續有了別的女人。

白芷成了困囚。

成了賀以的罪人。

「要不是你，我何必這樣不人不鬼地活著！」

他開始想要真正地長生不老。

「隻給了我長生，我還是會老，會散，告訴我，怎麼才能不老？」

為了能得到這個結果，這些年，他曾經做過無數的實驗，想要得到白芷的秘密。

也吃過很多東西。

但依然阻止不了他緩慢變老。

我看向暫停了講述了的白芷，之前那些疑問在心裡翻湧。

「所以，我也是他追求長生的一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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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以在白芷身上下夠了功夫，卻也沒找到法子。

他漸漸心灰意冷，將她直接扔在了地下室。

反正白芷也不會死，隻需要一點水就能活過來。

反正他對她也失去了興趣。

新鮮感對他來說是轉瞬即逝的東西。

直到幾十年前，他從山裡被遷出來在這裡落地，新的科技開始發展，他聽到了一樣新的東西。

臍帶血。

他想起曾經的白芷也為他生過一個孩子的，雖然那個孩子隻活了十多歲就老死了。

但是也是在那時候，他獲得了永生。

「臍帶血是不是？」他仿佛發現了新大陸。

可是他已經沒有讓白芷懷孕的能力。

沒關系，他有的是法子。

在那些年裡，白芷曾經生過七個孩子。

可是孩子大都沒活下來，白化、早夭。

他千辛萬苦第一次收集的臍帶血吃了沒有任何用，而他老得身上已經開始發臭，他雖然還有用不完的力氣，但是全身越來越硬，隻有一個地方越來越軟。

他等不得了！

他疑心這是因為血不純的緣故。

於是便開始了他的血脈提純計劃。

我感到渾身發顫，一股子惡心並著憤怒直衝天靈蓋。

賀以還在地上，他已經叫不出來。

我踩碎他的手指，挑斷了他的腳筋，他現在就是個廢物。

可是仍然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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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殺了這個惡鬼？

我看向白芷，她親手造就的惡鬼，必然也有處理的辦法。

她的目光涼涼看著我，手上的剔肉刀映著森冷的光。

我忽然有些害怕。

她問能不能相信我，我搖頭，我也不知道，我不明白。

她忽然笑了笑，伸手摸我的臉：「真的，和他很像。

「給你也卜一卦吧。」

白芷的手指又變得光禿禿的，她從剔幹淨的手指掰斷幾根骨頭，放在地上。

「會佔卜嗎？師父說得對，所有的命運早已注定了，我卻還想卜一卦。」

「不，命運從來沒有注定，都是在有了結果之後，才顯出看法。」

白芷意外看了我一眼。

那些細小的骨頭被她掰斷，散成一堆，不夠的又從賀以身上去掰，賀以疼得顫抖，她視而不見。

她數了數：「沒有蓍草，用這個代替吧，夠了。」

五十是大衍道數，孤陽不生，孤陰不長，陰陽相合，圓滿即道。

她從中取出一根存而不用。

佔筮骨籤散落，她看了一會說出我聽不懂的爻辭：「觀我生，君子無咎。擇其善者而揚之，擇其不善而棄之。罷了。」

她看著手上的刀，「要殺掉他，隻有一個辦法。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天下又何嘗有有錯的孩子。」

她走到了賀以身旁，蹲下身來，「孩子，會有點疼，忍著。」

賀以瞪大了眼睛。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囊被剝開，然後裡面擠進了剔出血肉的別的東西。

他的聲音嗚咽，漸漸消失。

後來，那幹癟的地方就像海綿一樣緩慢生動膨脹。

我看到了緩慢的肉絲和細胞在蔓延，看見了骨頭的生長。

就像拔節的竹。

被斬斷重生的蚯蚓。

一個新的身體正在成長起來。

隻有永生能殺死復活者，也唯有不斷的復活才能壓制住永生者。

這就是沒有自我的長生者的命運，時間烈焰中的無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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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白芷完全可以殺掉我再做這些的。

我身上傷痕累累，她沒了束縛卻可以快速復原，真的要動起手來，不一定我能有全贏的機會。

但是她沒有。

她選擇了信任，因為她給了我一個最大的誘惑。

她死以後, 我將會得到她曾經擁有過的不死藥。

我將信將疑。

她說：「相信我吧，曾經我也是這麼拿到的。我隻後悔當初沒有第一時間和我的夫君分享, 以至於後來再走遍江湖，也找不到和他一樣的人。你可以選擇長生，也可以選擇共享, 至少可以陪你度過一段漫長的時光。」

我說我不想長生。

白芷輕輕笑了：「你會的。」

此刻的她裹在賀以那具皺巴巴的皮囊下，正在緩慢重生。

新出來的是個什麼東西，誰也不知道。

就像是當日白芷給賀以端去的東西，隻知道白色如豆腐, 盈潤如清泉, 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麼。

我看了那地上好一會, 開始脫身上的衣服。

脫完了，將衣服扔上去，裹上鮮血和油脂。

溫暖的火重生燃起來。

房間裡又暖和起來，隻有我一個人的身影在牆上閃爍。

火燒了很久很久, 熄滅的時候，地上幹幹淨淨, 隻有一顆藥丸。

像是舍利，又像是白色的霜糖山楂。

我掰開嘗了一點, 沒有什麼味道, 又吃了一點, 卻神使鬼差留下了一半。

外面的雪依舊冷，我拋開雪坑, 然後看到了於寧寧和黃菲菲。

她們的臉青紫，就像是恐怖片裡面的 NPC。

一個是我深深喜歡的, 一個曾經深深喜歡我的。

我過了好一會，下定決心，將手上的半顆藥丸送了出去。

我還小，我能熬，他又不是不會死，我可以的。

「末像」很久後的一天。

靠在窗口等死那天, 我聞到了一股臭味。

回過頭去，外面的雪依舊鋪天蓋地，但是不盡的冷風已經停了。

然後雪地裡一塊小小的雪開始動，接著有人坐了起來。

21

很久以後，我早已經習慣了這具身體。

已經可以習慣飢餓帶來的憤怒和焦灼，我從外面打獵帶回了一隻老鼠。

黃菲菲問我。

「男人不是都會選擇自己所愛的嗎？為什麼會選我？」

我假裝沒聽見。

於寧寧的臉在腦子裡依舊清晰, 甚至更加明豔，隻要我救活她, 我相信也許有機會讓她也愛上我。

那是很美好的未來。

但是, 於寧寧並不是適合我的人。

她的心太大，她從這個狹窄的村莊考出去, 她一旦擁有了絕對的能力，那將會走到更遠的世界去拉下更多的未來。

我們將漸行漸遠。

而我將永生孤獨。

就像是於寧寧曾經拒絕我時說的那樣，我是個怯弱又自私的人。

我選擇的，是最適合我的, 會陪著我, 會守著我，隨我在時間長河的無盡烈焰中相伴而行。

黃菲菲又問，我就笑：「我喜歡的隻有你。」說得情真意切，仿佛我自己也信了。

太陽快出來了。

像昨日死, 似今日生。

像糾纏的周而復始的命運。

末日終會結束，而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