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明都是繡東西,在他心裡卻是不一樣的。


可我氣的並非這個。


那腰封上綴的兩顆珠子,分明就是我的小布老虎的眼珠子。


那是我娘親手做的。


那些年隨池家輾轉奔波,我娘留下本就不多的東西,早已沒了七七八八。


唯有這小布老虎,自我牙牙學語時就伴著我。


卻不想,在髒汙角落,瞧見了它被摳掉了眼珠子,露出了內裡布絮,完全被扯爛了。


林聽月依偎在池晏之懷裡道:「晏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瞧見它在地上,以為是你不要了,所以撿起來想著廢物再利用一下……」


我分明是將它好好晾曬在那裡的!


池晏之責怪地看著我:「多大點事,你不是很會刺繡嗎,給自己再做一個不就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


無力又惡心。


我沒有掉一滴眼淚。


隻有一種鈍鈍的痛感,酥酥麻麻,從心髒開始傳遍全身。


周圍的一切都成了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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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那兩張一張一合的嘴。


血盆大口,生啖著我的血肉。


突然間,我什麼都不想說了。


以往,我不是沒有為了林聽月的事情吵過。


最開始那會兒,我也會為此哭鬧,上蹿下跳。


池晏之隻是冷眼旁觀,看著我從歇斯底裡到頹然倒地,毫無體面。


可這次,我好像突然就想開了。


愛與恨都在一夕間消失。


我平靜地起身,看向池晏之,說:「我們和離吧。」


……


池晏之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當夜,我就收到了和離書。


上頭籤著「池晏之」兩字。


入木三分。


明日,便是自由。


可惜,當夜,一夢沉香,我們回到八年前。


清早醒來。


面如花,發似綢。


年輕的池晏之正緊緊將我摟在懷裡。


我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確認不是在做夢。


臥房裝飾一如我記憶中的模樣。


窗臺上我最愛的花瓶,打碎在我頭一次與林聽月起衝突的那一年。


如今它還完璧無瑕。


我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我回到了八年前。


正值新婚燕爾。


布老虎躺在我懷裡,失而復得。


那正摟著我的人是否也……失而復得了呢?


鴉羽般的睫毛顫了顫。


輕撫著我的背部的手親昵地拍了拍。


他低低的一聲呢喃讓我手腳冰涼。


「聽月……」


近在咫尺的人眼神中閃過片刻迷茫,隨即清明。


琉璃瞳仁染上了我熟悉的那冰冷又厭煩的神色。


他也回來了。


我說:「提前離了吧。」


他毫不猶豫點頭。


可我不知,他為何又變了卦。


6


春末最後一場雨。


雨腳綿密。


淅淅瀝瀝打在屋檐的瓦片上。


池晏之坐在我對面。


短短三尺寬的書桌,仿佛隔著楚河漢界。


即便這會兒,他身上穿的衣服,還是我親手做的。


我收回目光,指了指食盒道:「母親讓我送來的。」


池晏之眼神復雜。


他揭開食盒蓋子,唇角勾了勾道:「你還記得我愛吃的,辛苦了……」


他還想說什麼,被我打斷道:


「若你不想被母親這麼快就看出端倪,就別急著趕我走。」


那天林聽月被我氣跑,池晏之匆匆忙忙追出去,府裡那麼多雙眼睛瞧著,自然瞞不過池母。


「你寫你的字,我看我的書。」


說著我掏出夾帶進來的話本。


池晏之終究沒說什麼。


他一筆一劃寫著字。


他才情是極好的,不然也不能金榜題名,重振家門。


我一邊吃著果脯,一邊看話本的時候,偶然抬頭瞧見,他寫得歪歪扭扭的。


莫不是在思念心上人?


正想著,外頭響起春雷。


一聲聲悶響。


池晏之的毛筆抖了抖。


說出來可能不信,池晏之以前是怕打雷的。


那年池家遭殃,官府來抄家,是在一個雷雨天。


女眷哭成一片。


池晏之被推倒在地,眼看不長眼的靴子就要踩上去,千鈞一發,我撲了上去。


我帶他狼狽地躲到了一旁。


我不顧手心磨破血痕猙獰,哄著被嚇得呆呆傻傻的池晏之,說:「少爺別怕,別淋到雨了。」


雷聲轟鳴。


混雜著哭聲和官兵的呵斥聲。


而後多年,每逢雷雨,池晏之都會偷偷來找我,躲在離我最近的地方,眼巴巴地看著我。


後來,他和池父、池母說,要娶我。


池父、池母顧及顏面,怕被人說忘恩負義,被戳脊梁骨,沒有直接說不同意。


反對最激烈的人,是我父親。


他說:「門不當戶不對,他們如今念著我的恩情,不會說什麼,但往後呢?池家終究是官家,院裡頭彎彎繞繞,你哪懂這些?」


可我說,池晏之會護著我。


父親還是不允,將我拘在家中。


也正是那夜,雨聲鑿瓦,驚雷滾滾。


可池晏之,毅然跪在了我家門口。


少年背脊挺得筆直。


任憑雨水澆了他一身,渾然不覺。


後來,他大病一場,從鬼門關路過,我父親終於點頭。


此後,每一場雷雨,我都會主動牽起他的手。


我哄他說:「我的小少爺,不怕不怕。」


池晏之將頭埋在我的脖頸裡,紅著臉小聲道:「為夫沒有怕,娘子休要胡說。」


我會想各種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多是閨房之趣。


彼時,兩個人間仿佛做什麼都很有趣。


直到,他日漸位高權重,心上也有了旁人。


我曾以為,深情不負,海誓山盟不會變。


如今想來,日月如磨蟻,萬事且浮休。


良人已變涼人。


多年相伴倏爾一瞬,那執著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了我的手。


隻留我一個人,望著他的背影,隔著咫尺天涯。


我嘆了口氣,不再憶往昔。


我原本以為,池晏之怕打雷這毛病早就全好了。


可如今一看,他臉色不太好看,貝齒咬著唇瓣,睫毛顫抖。


看著好不可憐。


可這與我有何幹?


池晏之抬眸看向我,眼神晦暗復雜。


他該不會還想讓我安撫他吧?


我假作沒看見。


這麼多年,他都沒有再需要我,此刻怎麼可能突然需要?


我繼續看我的話本。


毛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拖曳出長長的墨跡。


池晏之突然開口,直勾勾地盯著我道——


「沈嘉安,你居然忘了。」


7


到底是誰忘了?


環顧滿屋,都是我的痕跡。


牆上掛著的那副畫得四不像的駿馬圖,架子上散落的幾本話本,縫縫補補的桌布,窗臺上的木雕小鳥……


看著這些過往親昵的證明,我隻覺諷刺。


此刻,這些都還在。


不像八年後,已被扔了個一幹二淨。


我不想和狗爭辯什麼,起身道:「差不多了,我走了。」


我也不管他吃沒吃,將碟子一股腦兒裝回了食盒,提起就走。


可在跨過門檻那一剎那,手腕被人握住了。


「沈嘉安!」


池晏之喊著我的名字。


肌膚相觸,我惡心壞了,努力掙脫開他。


爭執間,食盒裡精致的糕點被打翻在地,露出小碟子底下刻著的「一品閣」三字。


池晏之愣了愣:「這不是你做的?」


「但味道明明和之前一樣……」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啞了聲。


當然不是我做的。


我已經好些年沒有為他下過廚了。


沒別的理由,就是單純不想做了。


他挑剔什麼呢,更差的又不是沒吃過。


那時,我陪池晏之上京趕考。


剛落腳,盤纏在路上花得差不多了。


租住的是漏雨的屋子,吃的是粗茶淡飯。


池晏之沒胃口。


他拿著筷子,久久沒動一口。


我說:「你就把這想象成一品閣的烤鴨!」


他挑了挑眉說:「你吃過那裡的烤鴨?」


我搖搖頭,老實說沒有,哪吃得起。


我瞧見過,以前池家請過一品閣的廚子上門。


烤鴨香氣四溢,肥油滋滋。


把我饞得睡覺都要咽口水。


池晏之輕輕笑了笑說:「那等以後,我帶你去吃。」


我說:「好。」


「一定很好吃。」


池晏之說:「沒你做的好吃。」


說罷,他捧起沒幾粒米的稀飯,喝得津津有味。


那一晚,我們躺在榻上。


我聽到他肚子「咕咕」地叫。


我想爬起來給他再去找找吃的,被他一把拉回懷裡。


他嘴硬道:「我不餓。」


半夢半醒間,他輕輕摟著我說:「以後,我會帶你吃遍京城所有酒樓,再也不會讓你餓肚子了。」


他發現了,我也餓。


我讓了半碗給他,自己勒緊了褲腰帶。


池晏之聲聲低語,帶著千金之諾。


他說:「沈嘉安,我池晏之定不會負你,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8


而後某一年。


在林聽月生辰那天,我自己去一品閣大吃了一頓。


池晏之騙人。


一品閣很好吃。


就是吃著吃著變鹹了,又鹹又苦。


自那以後,我沒有再為池晏之下過一次廚。


而我也過上了一有空就吃一品閣的好日子。


但為了不被人說闲話,我會讓翠翠把買來的重新裝盤。


這次,我懶得裝了。


池晏之神色恍惚,慢慢轉頭看向我的眼睛。


他目含譴責,不可置信地問我:「是從何時開始的?」


何時開始?


準確來說,是在成親後第三年,他為林聽月親自做了一碗長壽面開始,他吃到的所有東西,都不是我做的了。


池晏之的神色漸漸變得無措。


他似乎想起來了。


想起來,那日我想讓他帶我去吃一品閣。


他眼神鄙夷說:「有什麼好吃的,不過是些油鹽堆砌起來的菜色。」


我問他,那什麼樣的才是好吃的。


他說,有心人親手做的。


那碗長壽面,將我傷得鮮血淋漓。


池晏之撇開了目光,不敢看向我。


「抱歉,那時,那時我太忙,忙得焦頭爛額,顧不上你……聽月她兄長幫了我很多,她說,說從沒吃過長壽面,所以……」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低到聽不見了。


我搖了搖頭道:「沒事。」


他沒做到的又不止這一件事。


池晏之愣在原地。


他似乎沒料到我是這個回答。


他習慣了我對他橫眉冷對,卻不料有朝一日,會這麼心平氣和,仿佛毫不在意。


可我信他,許下諾言時,是一顆赤忱之心。


也理解,功成名就後的池晏之如何迫不及待地和曾經割席。


隻是未曾料到,我也是他要舍棄的一部分。


後來,他和林聽月出入畫舫、雅苑,贈她金釵、書畫,與她遊山、玩水。


把曾經許諾給我的未來,捧到了另一個人面前。


雷聲陣陣。


翠翠撐來傘,隨我離開。


走前,池晏之喚住我道:「沈嘉安……是我對不住你。」


「明明約好了,要帶你吃遍京城的酒樓,我卻忘了……」


「對不起啊……」


說著,他捂住了自己的臉。


雨幕中,我走得飛快。


那日,池晏之一個人在廊下站了許久。


9


「嘉安,你可想好了?」池母微微詫異後,很快就接受了。


池母不喜歡林聽月品行不端,但不可否認,她更適合做池晏之的妻子。


她嘆了口氣道:「我本以為你們可以過一輩子的……你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會再勸你。」


和離一事,我本不準備牽扯池母,可池晏之遲遲沒有個準信。


他沒有像之前那樣一口答應,反而問我:「你就這麼著急要走?」


他喉結動了動,嗓音有些幹澀。


「也許,蒼天讓我們回來,就是為了讓我們找回當年的感覺。」


「我覺得,你不該這麼草率決定……」


我打斷他道:「池晏之,最開始,是你提的和離。」


池晏之一下沒了聲音,仿佛被人生生掐斷了脖子。


「況且,我若不騰出位置,你怎麼好娶林聽月?」


「難不成,叫她甘心做你的妾室?」


半晌,池晏之都沒說出一個字來。


八年後的池晏之也許做得到,但不舍得做。


此刻剛剛入朝為官的池晏之,可沒辦法讓一個五品大員的嫡女做妾。


我不知為何池晏之突然猶豫。


臨門一腳,卻又開始躊躇。


我不得不行動起來。


幸在此時。


楊樓樹下,伊人憔悴。


「晏大哥……」她輕聲喚道。


我恍然。


林聽月居然也回來了。


10


林聽月淚眼婆娑,踉踉跄跄走過來。


池晏之愣愣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可突然間,林聽月摔倒在地上。


白裙沾染了塵埃,她倔強地抿緊了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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