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過重山
  • 4267字
  • 2025-02-17 15:12:19

柴門被暴力破開,媽媽穿著睡裙,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

「老公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可教我好等呢!」

爸爸神色緩和了些,卻沒說話。

半晌,媽媽像是終於睡醒了,睜著眼睛愣愣地環視著村民們。

目光在掃過陸崖時,陡然變成了惶恐:

「老公,老公救我!」

她尖叫著撲向爸爸,渾身都在顫抖:

「他是壞人!我送小宇上學的時候,他還、還把我拉到辦公室裡……」

「他說我生的孩子聰明,想把我擄走,隻給他生孩子。」

媽媽哭得梨花帶雨,手中緊緊抱緊了爸爸的腰:

「我和他說了的,我有老公兒子的,我不要和他走。」

陸崖見勢不好,慌亂地辯解:「你們不要被這個賤人騙了,滿嘴的謊話,你們——」

「你們不信,可以問陳青青!」

「當天,她也在辦公室裡。她媽媽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見了!」

推搡間,爸爸沉聲開口:「把人叫過來,問問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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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幾歲,怎麼會騙人?」

面對眾人的目光,我顫抖著不敢說話。

陸崖不耐煩地出聲:「你看見了什麼,老實說。」

「我……」

我支支吾吾:「我、我看見了!」

陸崖冷笑:「你們看,我就說——」

「我看見陸老師把媽媽推在門上,說她生的孩子聰明,要媽媽做他媳婦!」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片死寂裡,隻聽見媽媽隱忍地低泣。

她無力地倒在爸爸懷裡,露出的半張臉上滿是淚痕,寬松的睡裙勾勒出身形,好不可憐。

還沒等爸爸發怒,我看見一個村民大步走到陸崖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小子膽子肥了,敢偷我嫂嫂?」

下一拳,砸在他臉上,細框眼鏡被打落,陸崖被打出了鼻血,狼狽地求饒。

我下意識去看媽媽。

女人淚痕交錯的臉上,一雙眼平靜ƭų₂又清明。

7

陸崖挨了一頓好打,被村民扔出了村子。

媽媽本分地過著日子,伺候婆婆,相夫教子。

唯一變化的是,爸爸的弟弟來我家吃飯的次數多了。

他叫陳炎,是那晚帶頭毆打陸崖的人。

按照輩分,我叫他一聲叔叔。

聽說他的老婆也是奶奶前不久替他從「外面」買來的。

隻是那個女孩骨頭硬,不肯低頭,被他活活打死了。

現在的他,剛喪妻沒多久,趁著爸爸在田間地頭忙碌的空隙,叔叔總來我們家串門。

他經常坐在我家前廳裡,色迷迷地盯著媽媽幹活。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月,他終於按捺不住本性:

「嫂嫂,歇一下吧。」

陳炎從身後搭上她的肩膀,另一隻手在她腰側逡巡著。

媽媽惱怒地瞪他一眼,小聲呵斥:

「你幹什麼?動手動腳的!」

下一句,壓得更低:

「還有人在呢!」

陳炎笑嘻嘻地收回手,一雙眼睛還在上下掃動。

媽媽抬眼看我,我識趣地進了廚房。

透過木門上的小洞,我看見陳炎猛地將媽媽推到了地上。

他急不可耐地撕扯著她身上的衣服。

下一刻,被媽媽抓住了手腕:ŧūₕ

「我是你嫂嫂。」

陳炎嗤笑:「那又怎麼樣?」

「我哥的女人,我為什麼不能玩玩?」

媽媽摩挲著他的手腕:「我念過書,曉得道理,有的事不能這麼辦——」

她頓了頓,柔聲喚:「阿炎。」

陳炎被她哄得軟下了態度:

「那你說,怎麼辦?」

媽媽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陳炎愣住了,目光有些懷疑。

媽媽很輕地笑了一下,帶著他的手腕,扶上了自己的腰:

「他們都說我生的娃娃聰明。」

「你不想光明正大地要一個嗎?」

……

那天,陳炎魂不守舍地走了。

我從廚房裡出來時,媽媽正盯著手上的紅痕,不知道在想什麼。

「媽媽。」

我很輕地喚了聲。

她猝然回神,緊緊地抱住了我。

8

後來的小半個月,陳炎一直沒來找過媽媽。

好幾次,我看見他站得遠遠的,看著地裡幹活的媽媽發呆。

媽媽無知無覺地撩著鬢邊散落的頭發。

彎腰鋤草時,腰肢不經意勾出美好的弧度。

再過了幾天,爸爸上山砍柴,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村民們浩浩蕩蕩上山找人時,看到了剛下山的陳炎。

「你們在找誰?我哥?」他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他沒回來嗎?」

媽媽提著手電筒,跟在村民身後,抹著眼淚。

陳炎慌了:「嫂嫂別急,我這就跟他們一起去找!」

媽媽固執地要和他一起上山。

陳炎拗不過,隻得帶上她。

山林中,夜間霧重。

即使是手電筒,也隻能照亮兩三步路。

大家分頭去找,陳炎裝模作樣地帶著媽媽走到沒人的地方:

「嫂嫂,這下總算行了吧?」

Ţű̂⁵媽媽笑著拍開他的手:「猴急!」

「怎麼解決的?」

陳炎不依不饒地摸上來:「推下去了,那麼高的崖,他活不了。」

媽媽笑了,迎合地貼上他的身體,手電筒落地。

下一刻,媽媽的驚叫響起:

「啊!」

陳炎被嚇了一跳:

「怎麼了?」

媽媽撿起手電筒,抱著手臂蹲在地上,聲音都染上了哭腔:

「阿炎,前面好像有東西。」

「你哥哥是不是……沒摔死,掛在那裡了?」

陳炎聞言,神色一愣,往前走了兩步。

媽媽哆嗦著:「Ţṻ⁸阿炎,再往前一點,就在前面那棵樹上……」

陳炎皺著眉邁開腳步。

媽媽猛地起身,從他背後一推。

男人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來,就掉進了萬丈深崖。

9

丈夫和小叔子接連失蹤以後,媽媽閉門不出。

奶奶一病不起,更蒼老了。

好在第三天,村民從河裡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爸爸。

他僥幸保下一條命,卻磕到了腦袋,成了傻子。

好在雖然傻了,一身力氣還在,家裡幾畝田還能照常種。

媽媽在他腳上拴了根鐵鏈子,把他牽到地裡幹活。

我覺得那鐵鏈有些眼熟,盯著仔細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這是當初拴在媽媽腳腕上那根。

奶奶一開始看見媽媽像是牽畜生一樣牽著爸爸,左手還拿著根竹條抽他,氣得坐在門前嚎啕大哭,指著媽媽的鼻子罵她是毒婦:

「兒啊,我苦命的兒……」

「我老太婆一輩子積德行善,怎麼就娶了這個毒婦?」

「老天爺呀,你睜開眼看看,家門不幸啊——」

鄰裡的村民聽見動靜,紛紛圍上來看。

於是,媽媽解開鐵鏈上的鎖。

街坊鄰裡,眾目睽睽之下,奶奶被他的親兒子發瘋似的毒打了一頓。

她斷了幾根老骨頭,瘸了腿,不說話了。

又過了兩個月,哥哥放暑假。

我和媽媽去縣城中學裡接他。

在教室外等待的時候,又遇見了他的班主任陸崖。

他看見媽媽,再也維持不住溫文爾雅的皮,神情在一瞬間就陰冷下來:

「許璨,你好得很。」

「陸崖哥,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陸崖冷笑:「別忘了,你兒子還在我手裡。」

媽媽慢吞吞地想了想:

「哦,我原來還有個兒子啊。」

她笑了笑:「玉不琢,不成器。」

「小宇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您隨意,陸老師。」

……

奶奶一見到哥哥,號啕著將人摟進懷裡,嘴裡「兒啊」「肉啊」叫著:

「小宇,你走了,沒人給我這把老骨頭撐腰,你媽就欺負我啊——」

哥哥被她鬧了一通,有些沒緩過神來。

媽媽並不辯解,隻是蹲在他面前,撩起他的褲管,細細地往他小腿上抹驅蚊藥。

她淡淡地笑:「剛剛就見你一直抓褲子,這夏天的花蚊子可毒得很呢。」

「怎麼樣,現在好些了嗎?」

哥哥有些別扭地移開眼睛,輕咳了聲:

「好多了。」

10

奶奶年紀大了,腰腿上的傷一直沒好。

村醫水平不高,看不出什麼,隻是開了幾副膏藥讓她先貼著。

奶奶好幾次提出想去縣城裡的醫院看看,被媽媽笑著婉拒:

「媽,縣城裡的醫院藥貴,咱們小宇還要念書,能省則省呀。」

奶奶於是不再提,隻是身上的病拖著,越來越嚴重。

終於有一天,她站不起來了。

她哭著罵媽媽是蛇蠍轉世,專門禍害他們一家人:

「掃把星,滾出我們家,你不要禍害我們!」

媽媽聽著她的話,笑得眉眼彎彎:

「媽,你怎麼能這樣說我?我可是你親自『挑』回來的媳婦啊。」

「你這樣說,多讓我這個做媳婦的寒心。」

奶奶顫著手指著媽媽,卻說不出一句話。

「小宇可是咱們村的『金鳳凰』,您想想,難道不是我的功勞嗎?」

奶奶眼睛一瞪:

「胡說八道!那是咱們老陳家的基因好,小宇隨他爸爸。」

「你看陳青青就隨了你,蠢笨,連小學都隻讀到三年級!」

我在一旁掰玉米,聽Ţû⁷到這話,怔了怔。

不是的。小學的時候我的成績比哥哥好很多。

隻是他們說女孩子讀什麼書,反正早晚要嫁人,不如把錢攢著給哥哥讀。

媽媽渾不在意:

「是啊,小宇可是山溝裡飛出來的金鳳凰。」

她笑著低語:「真了不起啊,金鳳凰。」

……

奶奶癱瘓後,臥床不起,由媽媽一手照顧。

天氣漸漸炎熱,再加上久臥,奶奶背後長滿了褥瘡。

皮肉潰爛流膿,猙獰可怖。

她求媽媽幫她擦身翻身,媽媽說要給哥哥做飯扇風輔導學習。

總之,就是沒空。

偏她還笑得一臉無辜:「媽,重點大學可不好考,我要常常看著呢。」

但媽媽每天親手給奶奶送飯。

可她手抖,經常一不小心,就把碗裡的稀飯撒在奶奶的被子上:

「不好意思啊媽。」

「當初手被你們打折了,骨傷一直沒好,端不穩東西呀。」

奶奶喉嚨裡發出咕咕嘰嘰的罵聲。

媽媽依舊笑著。

第二天,碗裡連稀飯都沒有了,隻有幾片爛菜葉子:

「夏天裡火氣大,媽,降降火。」

「你不吃?沒事,那我明天拿給你兒子吃。」

奶奶氣得發抖,再罵不出一句話。

從此,整個家裡,再也沒有人敢對媽媽指指點點。

11

隔壁的阿嬤自從孫子死後,精神就不正常了。

但她沒有忘記嘴碎的本能,坐在門檻上,和每一個路過的人講媽媽是個掃把星。

婆婆癱瘓、老公痴呆、小叔子失蹤。

「她就是來克老陳家的!」

阿嬤念念叨叨,話音一轉,帶上了哭腔:

「晦氣還傳到我們隔壁來了,我命苦的孫孫喲……」

倚著矮牆,媽媽笑吟吟地看著。

入夜,路上再沒有什麼人,阿嬤還是自顧自地念叨著。

媽媽蹲在她面前,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

「你有一點說對了。」

未等阿嬤回神,媽媽微笑著:「火是我放的。」

「你的乖孫,是我燒死的。」

阿嬤愣了很久,喉嚨裡發出一聲不似人的尖叫。

媽媽靈巧地避開了撲過來的阿嬤,一腳把她踹倒:

「我剛被拐過來的時候,你說『最近的日頭毒,把她綁在村口的柱子上曬,等她被曬得受不了,自然就乖了。』」

話裡的內容那麼殘忍,可媽媽的表情依舊平靜:

「你記得嗎?後來我被綁在村口暴曬,你看見我奄奄一息地喘氣,往我臉上吐口水。」

「你問我『老實沒有?不聽話的女人就應該這樣懲治。』」

媽媽像是在回憶什麼:「你們笑得真開心啊。」

她居高臨下地望著阿嬤,也笑了:

「你那個小孫子,和你一樣喜歡吐口水。」

「所以他被困在火裡的時候,我笑得比你們每一個人都開心。」

阿嬤幹枯的唇顫了顫,後仰倒在地上,再醒來時,她徹底瘋了。

逢人就絮絮叨叨地講起她的往事,怎麼教訓那些被拐賣的女人、逃跑的女人。

她坐在門檻上,嘴裡還在嘀咕:「保準服服帖帖地。」

12

哥哥開學升高三。

整個夏天,媽媽對哥哥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深更半夜,總看見她變著法給哥哥燉補湯。

哥哥脾氣暴躁,做不出題,就把桌子上的東西摔砸一空。

滿地碎瓷,媽媽好脾氣地俯身給他收拾。

哥哥仍不滿足,時常,他質問媽媽:「你為什麼要把我生在農村?為什麼我的同學都在縣城,他們可以穿球鞋,用最新款手機、有零花錢?」

「為什麼別人活得那麼容易,隻有我活得這麼難?」

我在門外沉默地聽著。

不,哥哥,你活得已經不難了。

全家託舉你,一路順利地念到高三。

而我,甚至沒有繼續讀書的機會,就去幫大人放羊喂豬。

都說等到我十八歲,就把我賣掉換錢給你娶媳婦。

他們叫你「金鳳凰」,他們叫我「賠錢貨」。

父親的支持、奶奶的偏心、所有人對你寄予厚望。

你擁有我所羨慕的一切,哥哥。

已經這樣了,你還不知足嗎?

媽媽也沉默著。

哥哥紅著眼,崩潰地問出最後一句話:

「為什麼我的媽媽是你?」

媽媽收拾滿地狼藉的動作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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