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月落烏啼霜滿樓
- 3065字
- 2025-02-14 16:01:37
還有崔大娘,她一直盼著小翠回家看她。
還有阿題……她們家的冤屈還未平反,她還在家裡等我回去。
還有月影樓裡上百個受盡侮辱的良家少女。
她,還有她們,都在等我。
所以我,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
我日夜兼程,終於在三日後,趕到了京城。
登聞鼓近在眼前。
我那雙腳,卻如同灌了鉛水一般。
每抬起來,就重逾千斤,踏下去時,卻又錐心刺骨。
血泡起了又破,破了再起,最後反反復復長成了血膿。
一步一步,留下一個個冒血的腳印。
我拿起鼓槌。
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敲。
「嗡——嗡——」
25
告御狀的證詞,已經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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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殿下一問,我就滔滔不絕地講了出來。
說謝侯府非法勾連權貴,說月影樓囚禁良家女子。
說刺史大人黑白不分,說狀告者反遭汙蔑。
一本本名冊,長長的狀詞,上百個少女的指印。
還有那本記載著骯髒交易的賬冊。
我都拿了出來。
長公主聽著聽著,雙眼直欲冒火。
我深深跪伏在地。
「求聖上明察,求長公主殿下,明察!」
我已見過太多的不公,經歷過太多的失望與絕望。
倘若這次再受打擊,我會毫不猶豫地撞死在大殿前。
不願苟且偷生、備受屈辱地活著。
萬幸,聖上肯為我作主,長公主肯為我作主。
她甚至直接起身把我扶了起來,不嫌棄我身上的腥臭和髒汙。
「能走到這裡,你辛苦了。
「你好好休息,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
我拼命點頭,又拼命搖頭。
帶著血汙的淚水,落到了長公主的袖袍上。
我嗚咽著:
「草民叩謝長公主殿下!
「隻是,草民,草民還需要回去,我的姐妹們,還在等我。」
26
長公主懇請聖上下旨,派三王爺去冼州治亂。
又安排馬車快馬加鞭護送我回城。
等我趕到冼州的時候。
一切還跟從前一樣,又或許都不一樣了。
我想讓衙門放人,樂娘子是無辜的。
可衙頭卻和我說,她受不了酷刑,已經死了。
謝連凱命人百般折磨,要她說出月影樓中的內鬼。
可樂娘子始終閉口不言。
聽說,後來有人剝光了她的衣裳。
用滾燙的開水一遍遍澆在她的身上。
用梳子一次次梳她的血肉……
最後她咽氣的時候,渾身上下,沒一塊完整的好肉。
我救不了她,哪怕我已經拼勁全力趕到京城,我還是救不了她。
那阿題呢?
我的阿題在哪?
我想告訴她,大理寺已經同意對蘇家翻案再審。
她可以親眼看見大仇得報。
可我……怎麼都找不到她。
原來,我走之後,謝連凱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我。
順帶著也搜查到阿題常常去我房間。
他將阿題幽禁起來,又想折辱於她。
可他損了身子,震怒之下,竟然派人給阿題上了木馬。
阿題承受著身下的劇痛,愣是一個字也不說。
謝連凱明明知道溜走的那個人就是我。
但不管他怎麼查,用盡任何酷刑,就是沒有一個人供我出來。
後來追查到崔大娘家裡。
崔大娘隻說不知情。
夫婦兩個被亂刀砍死。
阿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最後被謝連凱發狠扔到了亂葬崗。
十餘條餓肚子的野狗硬是把她咬死了。
大仇得報,我本來有無窮的力氣想分享給我的姐妹們。
可如今我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
我靠著牆壁,腳上的疼痛再也感受不到。
隻覺得內心痛楚如潮水般襲來。
真的,真的好痛。
27
謝侯府,徹底倒了。
三王爺雷厲風行,我給的證據太過詳實,幾乎把謝家釘死。
樹倒猢狲散,一棵盤根錯節的陳年老樹倒了,連帶著多個達官權貴都被嚴懲。
周刺史因公徇私,被貶為平民,流放青州。
謝家被株連九族。
我最後去看謝連凱的時候,他渾身凌亂不堪,再沒了當初謝小侯爺的風度和驕矜。
兩個官兵摁著他,他的頭卻使勁仰著,衝我笑。
「我沒想到,最後溜出去的那個人,竟然是你。」
我忍住自己想把他千刀萬剐的心,顫聲道:
「你如何想不到?九年前,你害死我阿姐,害死安撫司副使蘇家。
「你害死的無辜性命這麼多,這九年來,你早該夜夜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謝連凱憤憤地盯著我,沒有任何愧色,反而仰天哈哈大笑。
「蘇題,阿題。這娘們兒告訴我她叫阿題,我原以為是指她啼哭起來格外讓人有欲望。
「沒想到死到臨頭時,卻說她是金榜題名的題,你說好不好笑?
「你不是把蘇題當成親生妹子嗎?你知道她在我身下的時候,被玩弄成什麼樣子嗎?
「那本畫冊上,其實就畫了好多啊。
「她那麼乖巧柔順,自然很多少爺都願意疼愛她,怎麼你一張都沒有發現嗎?」
我的臉色煞白,那本骯髒屈辱的畫冊,我沒有勇氣細看。
翻到我阿姐的那一頁時,我就再也看不下去。
那畫冊是阿題親手描摹,所以我沒想到,那裡面竟然也有她自己……
「不管我怎麼折磨她,那死娘們都閉口不言,不肯說出你的去向。
「你知道她臨死前說什麼嗎?她忍不住叫你呢,她說阿姐,阿姐!她說她疼!
「疼什麼?她平日裡那麼會享受,騎在木馬上不應該很快活嗎哈哈哈哈哈!」
謝連凱又發出一陣笑聲,笑得他不停咳嗽。
魔鬼!魔鬼!
世界上為何要有這般殘忍嗜血豬狗不如的畜生?
滿腔悲憤擠得我胸口憋悶,我再也受不住,拔下一根發簪,衝著謝連凱使勁亂刺。
官兵死死按住,叫他掙扎不得。
鮮血濺出來,濺到我的身上,臉上,慢慢迷了我的眼睛。
三王爺在一旁瞧著,最終制止了我。
「長姐特意囑咐本王,要留他一條狗命,如此讓他死去,太輕松了。」
一語點醒了我。
手裡的發簪咣當一聲落地。
三王爺給謝連凱配了醫術精湛的太醫。
下令讓他日日承受酷刑,但卻始終無法死去。
隻是如此,未必能讓逝者安息,也難以泄我心頭之恨。
比起他的罪孽,這種折磨,仍是太輕、太輕了。
但能走到這裡,已經拼盡了我的全部力氣。
蘇家沉冤得雪,為表歉意,蘇氏父子被追封,官升兩品。
可惜,最想看到這一幕的那個人,卻再也看不到了。
整個月影樓,被夷為平地。
烈火熊熊燃燒的那一刻,我看見阿姐對著我歡歡喜喜地笑:
「落落,等阿姐發達了,帶你吃遍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我聽見阿題溫柔而又堅定的聲音:「我懂。」
她說她懂。
我那時不以為然。
我自然想不到,冼州飢荒時, 她還隻是一個六歲的孩童。
她背負著蘇家的冤屈和滅門之仇,毅然決然地踏進了月影樓。
時至今日, 她到底受了多少苦楚和折磨,我不知道。
她從來不喊疼,可我給她沐浴清洗時, 卻背對著我掉眼淚。
眼淚一滴滴砸進浴桶裡,蕩起一圈圈漣漪。
我隻當是瞧不見。
我聽見樂娘子的低語,說那畫裡頭, 有她的妹子。
她說自己這輩子蠅營狗苟, 貪生怕死。
可被抓走的那一刻, 她用盡力氣也要叫我走。
她明明是那麼嬌氣的一個人,哪怕被打到死, 也沒供出我的名字。
我還聽見蛐蛐兒一個勁地問我:「我阿姐呢,她什麼時候回來?」
崔大娘甚至依舊靠在門框邊,看見我就笑:「小翠會回來的,對吧?」
她們的聲音纏著我。
我卻緘默無聲。
我該怎麼回答?
我緘默無聲。
28
很久很久以後。
我給阿題,給樂娘子, 給崔大娘夫婦,立了一個衣冠冢。
就和我阿姐葬在一起。
每年,我都會和她們在一起說說話。
我跟阿姐說,我現在想吃什麼, 就吃什麼, 以後我會吃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
我跟阿題說, 你看, 我答應你的,等我們報完仇以後, 就去讀書,然後開一個學堂。
我現在已經學了很多很多字了。
長公主殿下特許我開辦了一個女子學堂。
來我這裡讀書的人很多很多。
我在這裡待了很久,一直到雙腿發麻。
我年輕時去京城時傷了腿,但凡久坐或者久立, 這雙腿都疼得發麻。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一個軟軟糯糯的小女孩跑過來扶我。
「落姑姑,我放學啦,咱們回家。」
我笑著勾了勾她的鼻子。
幾個妮子不情不願地白我一眼,各自回房去了。
「我應」「當然啦, 阿題以後要考取功名,要金榜題名呢!」
我回家,最後再回頭看了一眼。
我沒告訴她們的是——
月影樓裡的姑娘回家後,都把我當做救命恩人。
她們說,善惡有報, 蒼天有眼。
隻要太陽還在, 罪惡就不會存活太久。
可真是如此嗎?
無權無勢的弱女子, 想要復仇,需要拼盡這條性命。
倘若沒有更大的權貴出手,我們仍是壓在深淵裡的鴻毛。
無人在意, 任人羞辱,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需要犧牲那麼多條人命,才走出一條血路。
我真的算成功嗎?
這世道,真的公平嗎?
長公主殿下和我說, 會有這麼一天。
那時候,河清海晏,男女平等。
會有這麼一天嗎?
應該會罷。
我還願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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