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月落烏啼霜滿樓
- 4006字
- 2025-02-14 16:01:37
我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
我還在設想腦海裡的控訴詞。
我要告謝連凱強擄良家婦女,我要告謝侯府非法勾連。
我怕我一緊張說錯話,我怕有什麼漏洞被謝連凱抓住爭辯。
沒想到,我等了那麼久,盼了那麼久的周大人,壓根沒來。
劉阿婆跟我說,謝連凱和周大人,有說有笑地進了月影樓。
我其實抱了一絲幻想,會不會官家早知謝侯府行事骯髒,會不會周大人是去查封月影樓的。
可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月亮高懸。
月影樓上卻燭火通明,清晰地印出了女子窈窕的身影。
我知道,周大人不會來了。
冷風悽悽,枯枝婆娑,萬籟俱寂的夜晚。
我從沒像此刻這般濃鬱的恨與絕望。
謝家雖然承襲侯爵封位,但終究不在天子腳下,也不是官家人。
從前我隻道沒有證據,謝家有心蒙蔽,自然遮了大人的眼。
我以為,清官,自然可以了斷天下事。
鋪天蓋地的仇恨幾乎將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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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恨,恨世道不公,恨官貴相護。
恨自己就算拼盡全力也隻能如蜉蝣撼動大樹。
身為女子,想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就這般難麼?
阿啼昨日還跟我說,她會拼命拖住謝連凱,爭取讓他晚一點回到謝侯府,讓他少一些分辯的可能性。
倘若阿啼看到周大人跟著謝連凱一同進了月影樓。
她又該多難受多絕望!
眼下我雖然心亂如麻,卻隻能盼她平安無事,盼她不要意氣用事反得罪官差。
月亮漸漸變亮,又漸漸淡去。
阿啼終於回來了。
她身上又多了些可怖的傷痕。
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是流盡了淚。
我輕輕叫了聲她的名字。
她卻呆愣愣的不說話。
直到我伸手拍在她的臉上,阿啼才哇的一聲哭喊出來。
那聲音又幹又啞,好似鬼哭一般狠狠打在我的心上。
「姐姐……那刺史和謝連凱,是同流合汙!」
她死命攥住我的衣衫,似乎想哭又怕被人聽見。
隻能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地說話。
「我隻道為官之人,都如我……都是清正廉明之人,卻沒想到那刺史早知謝連凱這般行徑,還與他同流合汙,以玩弄良家女子為樂。」
阿啼說完這話,雙手掩面。
絕望一絲一絲地透過指縫,往外溢。
「阿姐,我們報不了仇了,報不了仇了!」
從知道刺史進了月影樓開始,我就在想。
如果他真的與謝連凱蛇鼠一窩,我該怎麼辦?
就這樣放棄嗎?
籌謀了快兩年,耿耿於懷近九年,我怎麼可能輕易放棄?
此刻阿啼六神無主地哭泣。
但我的心裡卻冷靜極了。
我一字一頓地說:
「這個仇,我非報不可。
「不隻是為了我阿姐,也為了天下數不清的女子。
「我一定得討還公道!
「倘若刺史不肯為我們做主,那便逼他不得不為我們做主!」
12
京城刺史之所以敢明目張膽地進月影樓,無非是因為謝侯府名聲好,無人喊冤。
倘若在刺史巡查期間,冼州起了騷動,樁樁件件都指向謝侯府的話,那刺史為了自證,自然不查也得查。
而這引起動亂的物件,就藏在月影樓裡。
我在謝家待了兩年。
給老侯爺暖床的時候,我曾明裡暗裡表達過對小侯爺的擔心。
「少爺整日結交這麼多朋友,也不怕被他們泄露咱們府中機密嗎?」
老爺自然嗤之以鼻。
「嘖!你一個小丫頭,還擔心起我們侯府裡的事來了。」
我更殷勤賣力地侍奉他。
老侯爺舒暢的時候多了,難免會在我面前誇耀。
我因此得知,謝連凱有一個記錄權色交易的賬本。
那是他拿捏權貴子弟的倚仗。
倘若能拿到交易賬本,別說謝家逃不了,其他同流合汙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當然,除了這個以外,還有更刺激的東西。
謝連凱經常帶狐朋狗友回家,酒到酣處,嘴巴也沒有往日嚴實。
我湊在一旁,時不時遞酒上點心,偶爾能聽到些機密。
謝連凱做事情尋求刺激,竟然將權色交易的過程,繪制成圖把玩回味。
尤其是他親自帶回去的女子,被羞辱時的梨花帶雨,讓暗處的畫師畫得栩栩如生。
「能和佳人繪在同一張圖上,那可是你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謝連凱喝得醉眼朦朧,胡吹大氣。
惹得對面發出好些孟浪言語。
我留了個心眼。
前些日子引謝連凱出去時,也旁敲側擊地打探了這一點。
如果能拿到交易賬本或者春色圖,多描摹幾份在城中傳閱。
屆時謠言四起,謝家勢必被推上風口浪尖。
此事若恰巧發生在刺史巡查期間,其他與謝侯府不合的權貴,自然樂得助推一把。
刺史便是有心偏袒,怕也隻能先保住自己頭上的這頂烏紗帽。
此前我沒把這事說出來,一是因為謝連凱盯月影樓盯得很緊。
我沒有機會靠近月影樓,不知道樓內情況如何,也不知曉謝連凱將贓物藏在何處。
二是我太過天真,竟盼望靠一些女子證詞、權貴名冊,就能說服官差,企圖靠官家把這些贓物搜查出來。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
倘若我設計讓謝連凱幾日無法靠近月影樓,以阿啼的聰敏,未必探查不到贓物所在。
這是唯一的機會,我們必須緊緊抓住。
我將心中的考量跟阿啼一說,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臉上淚痕未幹,就已滿心投入到計劃當中。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隱約能猜到幾分。
「我服侍刺史有力,謝連凱心中歡喜,對我放松了警惕,我這才能幾次三番隨意離開樓中。
「若姐姐能支開謝連凱數日,我應當有七分把握。」
13
第二日,我主動爬上了謝老侯爺的床。
他年老體衰,我便學了青妓的手段,想方設法地哄他開心。
將尊嚴、廉恥統統拋諸腦後。
「謝連凱這小子說月影樓是人間最快活的地方,我瞧還沒我老頭子過得快活呢!
「你這副容貌,便是在月影樓,也難得一見吧哈哈!」
我害羞一笑,拿了絲綢帕子,沾了水輕柔地給他擦拭身子。
「老爺可真是折煞奴了,不過說到少爺,有件事還得靠老爺做主。」
侯爺心情頗佳,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奴今日外出採買,竟然聽到外面幾個多嘴的長舌婦在嚼我們謝家舌根!
「她們說周大人一入冼州,就直奔月影樓而去,怕是和謝家有貓膩。
「奴心中覺得不是滋味,又怕這謠言傳得廣了影響我們謝家名聲。
「左右少爺與周大人交好,何不讓少爺請周大人到咱們府邸上來,名為偵查,實為吃宴,此後再讓少爺陪著刺史仔細偵查其他名門望族。
「如此一來,一能杜絕我們謝家嫌疑,二能借周大人名號,叫這些動了歪心思的達官權貴們看看清楚,這冼州城究竟是誰做主。
「倘若碰上些心中有鬼想求咱們辦事的,還能趁機撈上一筆,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為呢?」
謝後侯爺一隻手捻著灰白稀疏的胡須,渾濁的眼珠轉了又轉,最後仰天大笑。
「沒想到你這小嬌娘還挺精明!」
我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老爺怎麼能這般打趣奴呢,奴也是一心為了謝家好,況且陪刺史也不是什麼輕松的差事,倘若累到了少爺的身子,奴才萬死不辭呢。」
老侯爺疼惜地把我攬到懷裡。
「喲喲喲,這話可不興講,你死了可不心疼死我?」
緊接著又冷哼一聲:
「他能累到什麼?我瞧他天天沒事都往月影樓跑,可安逸得很!
「再不敲打他幾下,都快騎到他老子頭上了!」
我自詡這番說辭天衣無縫,就算是謝連凱,也未必能拒絕這份誘惑。
果不其然,次日經過老侯爺的一番敲打,謝連凱竟真的沒再往月影樓中去。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我。
畢竟老侯爺無心插手府中事務已有多年。
謝連凱是府中獨子,姨太太們縱是有心攪弄風雲,也掀不起什麼浪花。
老頭子身邊的聰明人,偏就隻剩了我一個。
但他再怎麼琢磨,此事也是對他百利而無一害。
況且我每日兢兢業業打點府中事務,一點可疑之處也找不到。
於是最終,謝連凱把這當成了他的個人魅力。
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用力摸了一把我的臉蛋。
「小美人,你為我想的這般周到,我真是舍不得把你放在老爺子身邊呢。」
我面色一白:
「少爺心知肚明即可,怎好直接說出來,也不怕羞。」
我踉跄逃竄而去,背後是謝連凱的仰天大笑。
14
他如何能不開心?
一連三日,謝連凱與周大人一同出行。
在謝連凱的引薦助力下,事情辦得得心應手。
兩人同進同出,同吃同遊,不過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月影樓。
百姓的話風很快就變了。
原先覺得是謝家有貓膩,如今變成謝家德高望重,博得了周大人的肯定。
「小侯爺心善,鬧災荒的時候還納婢女,送糧食,變著法兒做慈善,這樣的人能壞到哪去!」
「誰說不是呢,月影樓這般高雅的地方,哪是農家女能進得去的!要不是小少爺心善,讓姑娘們在裡面幹些雜活,誰能拿那麼多銀子?」
「那也怪不得周大人這般器重謝家了。」
一時之間,謝家聲望水漲船高,幾乎達到高點。
與此同時,謝家後門裡,也搬進來了一箱箱的金銀財寶。
不用說,肯定是被檢查到的達官貴人心慌了。
想靠財力拉攏謝連凱。
他隻不過陪周大人轉悠幾天,就財利雙收,他如何能不快活?
隻是,現下的謝家可以享譽滿城,等風雨欲來,大廈將傾時,不知他是否還能笑得這般暢快。
15
這三天,阿啼一直撲在月影樓裡。
而她也不負所託,竟真的找到了賬本和畫冊。
「多虧姐姐的計謀!謝連凱為了把戲做到底,索性讓月影樓歇業了。
「我是小侯爺心尖兒上寵著的人,一般人不敢攔我。
「那日聽了姐姐的提示後,我回憶了一下謝連凱平日常去的地方,多次查探,竟真的找到了!」
因為激動,阿啼有些氣喘,臉上紅撲撲的。
可我分明瞧見她過分瘦弱的臉頰和眼底深深的烏青。
月影樓裡情況如何,我終究不得而知。
阿啼雖然說得這般輕而易舉,但她究竟受了多少苦,隻有她自己知道。
我憐惜地將她擁入懷中,輕輕說了句:
「你受苦了。」
阿啼鼻尖快速變紅了,眼裡多了幾點淚花。
她將賬本和畫冊遞給我。
「嗨!多大點兒事,可難不倒我呢。
「我怕被謝連凱察出異樣,畫冊我重新描摹了一份,略去了女子的五官,但是那些男人的醜惡嘴臉,卻是看得清楚明白。
「至於賬本,我雖然誊寫了一份,將假賬本放了回去,但是裡面的公章卻隻能盡力模仿,怕是稍一留意,就能察覺出來。」
我接過畫冊,隨便翻了幾頁。
隻覺得渾身血液翻湧,心髒好似被什麼東西緊緊攫住,怎麼都喘不上氣來。
隻見畫中女子被擺弄成各種模樣,毫無尊嚴可言。
雖然臉上的五官被隱去了,但仍能想象到她們心中的羞辱與絕望。
與之相反的是,這些所謂的達官貴人,看起來輕松自在,甚至快活極了!
這畫筆鋒凌冽,能看得出阿啼描摹之時,也心中惱火。
我再翻一頁,目光怔怔地落在畫中女子的身上。
哪怕沒有五官,沒有任何特殊胎記,我就是能一眼認出,這是我的阿姐。
是從小將我拉扯長大的阿姐。
她雙腿跪伏著,身後之人卻快活地仰天長嘆。
這幅畫筆鋒很頓,甚至紙張還發皺了。
顯然阿啼也察覺到畫中人與我肖象,臨摹時格外難以下筆。
阿啼伸出手來擋住了這幅畫。
低低地喚了聲:
「阿姐……他,他們,都會有報應的。」
我猛地合上畫冊,眼淚卻一滴滴地往下掉。
我的阿姐,是在鬧飢荒的時候,省下所有糧食給我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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