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喜團圓.
- 3512字
- 2025-02-06 11:02:11
我笑著:「好久不見啊。」
「小、小主人。」
另一個怯生生的嗓音從滿地荒蕪中乍然響起。
地上一片枯萎的花瓣起死回生,由花至枝,由枝至樹,最後,由樹到人。
是小梨花。
準確來說,是夢中蒼白的許眉。
她走到許襟身邊,輕輕拍他的背,一下一下的安撫著他。
另一隻手的掌心旋出一件綠羅裙。
「小主人,物歸原主。」
「我是鬼,穿不了了。」
「不是用來穿的。」許眉虛弱地搖搖頭:「阿兄,幫我一下。」
平靜下來的許襟,乖巧地按著許眉的吩咐,引出靈力將綠羅裙送入我魂中。
一股輕盈繞身而出,最後停在我的鼻尖,消散而去。
是百年前的書房裡,那一抹朦朧曖昧的燻香。
也是我的兩竅。
這件綠羅裙裡,藏著我的兩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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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物歸原主,是這個意思。
古籍記載:欲生死白骨,需長明燈聚魄,以風水處養百年。再得死者至親至物存其七竅,一一回魄,其魂復生。
看著我的靈力變化,一直妖性未改,沒了許眉的安撫,不是在發癲就是在發癲路上的許襟忽然像個委屈的孩子。
他流著淚,對著夢境中的虛無,控訴道:
「謝矣,我們終於等到她了!她也把那兩竅拿走了,你放過小眉,放過我的小眉好不好?」
10
我怔怔看著許襟,像當年對未知懵懂的小梨花。
許眉為許襟抹去眼淚,溫溫柔柔地解釋:「百年前,謝公子忽然找到我們。說可以滿足我們一個心願,隻要讓我們拿著這件綠衣找到你,把上面的兩竅還給你。」
「沒道理啊。我和綠衣可能有羈絆,但為什麼偏偏選中你們呢?」
許眉摸著自己心頭的跳動,看向我:「草木無心,我卻有了心。而我的心髒,源於你的七情。我與小主人,息息相關。」
一直靜觀態勢的謝半春,眼珠子一轉,指著許襟問:「一恩一報很正常,他幹嘛這麼心虛。」
「哼哼,一定是你們貪戀人間富貴繁華,沒有按照我老祖宗說的去做,違了約所以心虛。要不是這次我誤打誤撞,你們就要生生錯過尹姑娘了。」
「尹?」許眉疑惑,沒有多說。
「小公子說的沒有錯。當時我們希望謝公子助我們化形,成了契約。可後來我們貪戀繁華,將承諾忘至九霄雲外。直到三年前,我忽然失去所有法力,成為凡人。我們才意識到,當年謝公子在契約裡藏了一道限制術法,我們有違約定,其中一妖化為凡人,再無轉圜。」
難怪許襟對謝矣觀感這麼復雜,更是看到謝半春就恨不得先揍一頓泄火。
顯然,謝半春也明白了許襟對他的敵意為何,但他是個弱書生,隻能狠狠地,起不了什麼實質性作用的回瞪許襟。
許襟不斷向我磕頭:「小主人,既然約定已成,求你救救小眉,我不能沒有她……」
我能感知到,許眉心髒的跳動越來越微弱。
「就算謝矣來了都救不了許眉。」
我問許眉:「你喊他『阿兄』對吧。」
許眉點點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看著我,欲言又止。
「那就是了。雖然說來荒誕,但你們即便是草木小妖,隻要同宗,落地便是兄妹。可你們偏偏結成了夫妻,有違倫理。」
許襟跪地,抬頭看我,似疑問又像是詰問:「妖怪是沒有倫理的,我就是愛她,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何錯之有?」
這話聽來恍惚。
「許眉做了人,就要遵守人類世界的規則。否則,天道會替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來懲罰你們。」
「她有了身孕,實在有違倫常,天道降下懲罰。她和你,必須死一個。」
「死……誰都不能死……!」許襟低著頭,背後生出無數枝椏亂曳,梨樹原形若隱若現。
他喃喃自語:「他和她,她和他。既然他們都可以,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呢?」
我蹲下身,撫摸著許襟的枝椏,就像當初母親撒下種子一般,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
「所以你看,最後他們、我們,都不得好死了呀。」
「不得好死……」許襟重復著我的話。
最後一眼看向許眉。
「那就我去死。」
「阿兄!」
許眉驚呼著,一口鮮血吐在許襟漸漸失去顏色的枝椏上。
但已經來不及,許襟揉碎了自己內丹。
妖怪不會做人,隻會憑本能相愛,最後也隻能憑本能去死。
許襟一點點散為靈光,花瓣與光亮之中,我看到了一圈圈的年輪。
年輪的最深處,是母親的面龐。
我失去了母親太久太久,似乎已經忘記了她的樣貌。
但此刻,她的樣子在年輪中逐漸清晰。
我記得了,她姓許,因名字中有一個「梨」字,舅舅便為了她,在城郊種下百畝梨花。
她愛我,很愛很愛,最後不得不離開。
病榻前,母親握著我的手,目光留戀至我身後的父親:「求你,一定保護我的女兒。」
而今她笑著看向我,在百年的時光外,與我遙遙一頷首。
許襟的最後一絲靈識,感知到母親的情緒,化為一支梨花簪,飛入我鬢邊。
11
許小姐的丈夫死了。
這個消息很快在城中傳了出去,一批媒人蠢蠢欲動。
許小姐懷了身孕。
這個消息也很快眾人皆知,媒人們愁哭了臉。
外界紛擾和許眉無關,她一邊料理許襟的喪事一邊和我在後院。
燒舊衣,種梨樹。
「靈堂那兒交給謝小公子可以嗎?他看起來又傻又弱不經風的。」
「他就是看起來傻,其實心裡門清。不然我也不讓他做我的小跟班。」
燃起的火焰很快將舊衣吞噬,這一刻的火光像極了那一年冬雪書房內烤火時的,曖昧光亮。
許眉不經意問:「小主人,那一年在書房,到底發生了什麼呀?」
「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哪能記得。」
臨走前,謝半春為許眉畫了一幅許襟的畫像。
條件是許眉必須回答他一個問題。
和謝矣一樣很會做交易。
這個傻子以為瞞住了我,卻不知道我就躲在樹後,聽他八卦。
「尹小姐,和我的老祖宗是什麼關系?」
許眉笑著:「她是當年謝家的一位女使,和謝公子……有些羈絆。」
「原來如此!難怪她的畫像會在謝家流傳百年,看來是有好一段愛恨情仇了。」
許眉嘴角抽了抽。
書生慣會腦補,且隻腦補自己想腦的。
像是給自己打氣似的,謝半春慷慨道:「逝者百年去,還是活在當下最重要。」
說完轉身便撞到了從樹後走出的我。
「對不起對不起,撞疼了嗎?」
我捏住他的臉,狠狠用力。
謝半春想裝一裝,失敗了,疼的龇牙咧嘴。
「說吧。什麼時候能感覺到我的觸碰的。」
謝半春揉著臉,弱弱看我:「……背著你出墓室開始。尹姑娘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朝許眉努努嘴:「許小姐撞見許多回了,你偷偷摸我的衣擺。」
謝半春臉一下漲得通紅,憋了半天選擇閉嘴。
許眉掏出一枚碎片遞給我:「或許是小公子打破了長明燈將你救出,你們才會有此羈絆。那盞長明燈被亡夫毀得七七八八了,這是唯一的碎片,權當給你們做紀念吧。」
「你留著。長明燈是聖物,就算留下一枚碎片,隻要好好修煉,不是沒有復原的可能。到時候你用七竅之法,可以復活任何你想復活的人。」
許眉望我良久,感激地點點頭。
此一番遭遇,兩竅回身,我不用骨鈴傘遮蔽,能夠自由行走。
這也就導致,走急了謝半春追不上我。
他揮揮手,向許眉道別。
百年前,冬日,大雪。
謝宅書房內。
鼻尖慢慢靠近的二人,眼睫勾顫,輕輕一動。
而後公子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撤回了身。
小姐睜開眼,望著局促的眼前人,粲然一笑。
側身繼續烤火去了。
火焰嗶剝,暗室生思。
12
許眉為我們準備了馬車。
為免再旁生意外,我們幾乎一路馳行,馬不停蹄趕回謝家老宅。
謝家老宅,繚繞著一股鬼氣。
再煊赫的家族,這樣的老宅住上二十年,都不會有什麼好結局。
我不由看向謝半春。
他還能活著,可能真的是靠著一身正氣。
謝半春看著滿地黃葉,生鏽的大門,結滿了的蛛網,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伸手把我請了進去。
畫像在老宅的暗室深處。
畫中女子坐在月夜的長街上,滿目哀思。
確實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但是整個暗室,除了這幅畫作,連謝矣本人的畫像都沒有。
「不應該有兩幅嗎?男主人的呢?」
「子孫無用,弄丟了。」
「那你老祖宗妻子的畫像呢?」
謝半春道:「父親說,老祖宗愛妻,又不願妻子的樣貌被其他人瞧見。便把妻子藏起來,所有畫像也都藏起來。沒有人知道老祖宗的妻子長什麼樣子。」
謝半春欲言又止,想問又覺得唐突。
我幹脆回答:「你老祖宗當年娶的是最受皇帝寵愛的公主,但我死得早,不知道他們結局如何。我這幅畫像,約莫是你老祖宗辜負完了我,又在我死後發現我是他白月光,所以給我多備了一幅,受你們小輩百年香火。」
「原來如此。」
我想細瞧瞧畫卷,卻在伸手時,無端聽見抽泣聲。
我問謝半春:「你有沒有聽見姑娘家在哭?」
陰沉沉的暗室裡,放眼隻有我們一人一鬼,一盞燭火。
謝半春穩健地躲到我身後,搖搖頭。
「把畫取下,跟我走。」
聲音來自廢園的一口枯井,繚繞謝宅的鬼氣也是來源於此。
見我盯著井口沉默,謝半春顫顫問:「尹姑娘,你、你想什麼呢?」
「我在思索我和這井中女鬼,誰死的早一點。誰死的早,到時候打起來誰勝算大。」
我話音未落,井中嗚咽聲消失,繼而滾滾湧上黑水,直衝井口而來。
謝半春立即擋在我身前。
黑水漫不過井口,隻就地翻騰著,就像是。
就像是走丟了許久的愛寵,終於找到了主人。
一陣激烈的震蕩後,黑水中退出一張人臉。
面上遍布藻荇,大小不一的劃痕像是水邊碎石導致。
水鬼撥開眼前藻荇,看清楚我的面容後,從小聲嗚咽,變成了放聲大哭:「小姐、小姐,你回來了,我終於見到你了!大公子說得對,我一定會等到你的!」
被關的時間太長,我記不清很多故人的長相。
但眼前人,即便她已經面目全非,卻還是那個整日跟在我後頭,笑嘻嘻的丫鬟絮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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