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鳳棲梧桐
- 3944字
- 2025-02-05 16:16:28
他派了人對我嚴加看守,攔了我的書信,生怕我離開侯府半步。
其實他多慮了。一個病秧子,靠自己能走多遠呢?
我不鬧,可也不喜不怒不說話,木然得像提前死了。
小侯爺扯住我的手腕,強迫我看著他:「宋棲梧,你非要這樣嗎?」
他啞聲道:「棲梧,你對我笑一笑。你……你不是想你爹了嗎?你笑一笑,我帶你去送你爹。」
「你不知道吧,我攔了你的書信,你爹要出徵了。」
14
北狄進犯,聖上派了我爹去迎戰。
北狄,是荛姬和芫姬的故鄉,也是小侯爺生母的故鄉。
出徵那天,小侯爺帶著我,為我爹送行。
我為自己一筆一筆地描了妝。豔烈的胭脂和口脂,掩住了近乎慘白的唇頰。
小侯爺站在我身側,他的指腹描摹著我的唇,突然道:「宋棲梧,你這樣子很像我第一次見你。悽慘,但又倔強得厲害。」
我沒說話,挽住了他的手。
小侯爺的動作微微一僵。
我對著我爹言笑晏晏,像個沒事人一樣。
隻是回到侯府,我就嘔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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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棲梧!」小侯爺臉色發白,「你怎麼回事!這樣還要強撐!」
這些天,體內的舊疾已經在蠶食我的身體,我病得越來越重。
我知道,我等不到我爹班師回朝了。
這將是我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可我希望他記得的,是自己女兒言笑晏晏的樣子,而不是行將就木、奄奄一息。
送別我爹後,我沒有再出過侯府。每日在府中侍弄花草,靜默地看著外來的車馬和侯府諸人進進出出。
前線傳來捷報,我爹率軍回擊,勢不可擋。北狄節節敗退。
就在這當口,進出侯府的人裡多了生面孔。
我在房中不動聲色地放飛了一隻信鴿。
數日後,有人偷了消息想要傳給外邦,被守在侯府外圍的眼線截獲。
那人卻囂張至極,一邊掙扎一邊尖聲道:「放開我!信不信我姐夫把你們全殺了!」
是芫姬。
15
芫姬可以自由出入侯府各處,偷消息不是難事。
但憑她一個人,沒辦法將消息傳給北狄。
所以此番被一起抓住的,還有侯府中潛伏的北狄細作。
我沒有派人告訴小侯爺,直接將芫姬和細作都押去面聖。
小侯爺聽到消息匆匆趕來時,芫姬已經落入昭獄。
昭獄森寒,嚴刑拷打之下,沒有誰能熬過三天。
小侯爺來求見陛下時,我正跪在殿下。他見到我,滿目難以置信的陌生:
「宋棲梧,我沒有想到你這麼狠。」
我垂眸不語,不想看他。
小侯爺向陛下叩首,為芫姬求情。
他說:「陛下明鑑,芫姬她隻是個孩子,身世悽苦。如今雖為奸人所惑,可罪不至此!」
小侯爺思索片刻,一咬牙,突然道:「賤內一向不喜芫姬,才會想借細作之由取她性命。是臣妻一時糊塗,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借天威處理內宅之事,臣代妻請罪!」
我霍然抬頭看他。
他為了救芫姬,竟誣陷我借刀殺人,借陛下之力殺一個小小胡姬。
他知道,我爹是陛下的功臣能臣,陛下對宋家恩禮有加。
即使是我做錯了什麼,陛下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普天之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借天家作刀?
我跪伏叩首:「陛下,臣婦……」
陛下從高臺之上一步步走下來。
天子威儀,臣民不可逼視,我眼角隻能瞥見明黃衣擺和朝靴。
陛下輕聲道:「代妻受過?欺君之罪,當處極刑。你代她受?」
小侯爺臉色白了白。
他看我一眼,咬牙道:「我代她受。」
我一時幾乎想笑。
若非這罪名是他扣給我的,連我都要以為,他對我真的情深至此。
陛下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然後繡著龍紋的朝靴,一腳踹了小侯爺的心窩。
陛下怒極反笑:「宋氏女欺君?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她,朕早已讓你死無全屍!」
16
所有人都以為,我嫁給小侯爺,是我爹仗著軍功向陛下求的賜婚。
其實是我自己求的。
小侯爺在帝京恣意妄為,言語無狀,酒後曾說北狄才是他的家鄉。過往種種,早已惹了陛下猜忌。
更別提他府上,收了不知多少胡姬。
有細作將朝中秘辛傳與北狄,種種證據都指向侯府。
陛下早就對小侯爺動了殺心。
我在殿外跪了三天,求陛下將我嫁給他。
我說,我願以身作餌,查明北狄細作身份。
陛下少年時,幾乎是我爹看著長大的。他與我勉強算作年少玩伴,這是生平第一次,我以過往情分相挾。
陛下看我良久,說:「宋棲梧,安樂侯若是細作,你作為家眷會被株連。」
我說:「我相信他。」
縱然我真心錯付,可我沒有看錯人。
小侯爺不是細作,細作是他府上最寵的荛姬。
荛姬和其他細作,借著小侯爺對胡人的寬宥,混在他府中向外邦傳遞消息。
我殺了荛姬攔下了重要消息,才使得小侯爺未鑄成大錯,連累侯府被滿門抄斬。
可我不能告訴他,因為侯府中尚有北狄餘孽,直到此番,才借著芫姬一網打盡。
陛下對小侯爺怒道:「她是你侯府滿門的恩人,你就是三拜九叩將她供起來也不為過!」
小侯爺看著我,怔怔的。
他眼底泛著紅,一片恍惚,伸手想要摸一摸我的臉,指尖顫得厲害。
我卻直直倒了下去。
17
「宋棲梧!」
小侯爺撲過來要抱住我。
聖上攔下了他,身旁宮女眼疾手快將我接住。
我體內的病,與其說是舊疾,不如說是胡人秘術,是折磨我的毒。
而今終於發作到了極致。
聖上看著我,眼底神色幾番變幻。
最後隻化成一句話:「你要他陪著你嗎?」
臨終之際,我要小侯爺陪著我嗎?
「不必了,」我啞聲道,「求陛下賜紙筆。」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宮人將紅著眼要掙扎著撲過來的小侯爺拖了出去,在大殿之中,為我闢出一方清靜。
我為我爹留的最後一封信,是御賜的紙筆,蘸著上好的貢墨。
我用了全力,將字寫得四平八穩。
我要告訴我爹,直到最後一刻,我也沒有後悔。
十二歲那年我被胡人擄走,是因為我爹。
我爹是帝京最好的將軍,百戰百勝,驍勇無匹。可他有個致命的弱點——他有一個孱弱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兒。
胡人抓了我威脅父親,讓他退兵投降,不再守城。
他們給我喂了毒,吊在城牆上,百般羞辱折磨,喊父親來看。
父親將牙咬出了血,可他身後,是滿城的婦孺百姓。
胡人扯著我的頭發逼我看向城門:「快喊你爹啊,喊你爹來救你!」
我自幼孱弱多病,連說話都不曾大聲。可那一天,我用盡了全力:「爹——」
胡人以為我要求饒。
我喊的卻是:「宋氏子孫,絕不屈於敵手——」
胡人將我折磨到暈了過去。
城門太遠,我看不清我爹的表情。
體內的毒噬咬我的五髒六腑,我被生生疼醒的時候,是在胡人的營帳裡。
我做了必死的準備,所以在被幾個胡人邪笑著團團圍住時,也隻是握緊了手中的簪子。
殺人,或者自戕。
我也沒想到,原本跑來為胡姬母親尋找家人的小侯爺,卻選擇了單槍匹馬將我救出來。
我沒想過我能活。
可胡人的毒已入骨血,無論如何將養,我都注定活不過二十歲這年的寒冬。
我早早為父親留下書信,將自己的後事和將軍府的一應事宜交代好。
隻最後這一封信裡,我說:「棲梧自幼孱弱,未能承父業上陣殺敵,是為一憾。
「所幸,當年一役,未曾愧對宋氏祖訓。女兒以生在宋氏為榮,亦以父親為榮。
「然,棲梧此生壽短福薄,未能盡孝報養育之恩。唯望父親日後,添衣加飯,長壽康健,心寬多展顏。」
我臨終前最大的心願,是求他放過自己。
十二歲那年,父親不曾退兵棄城。
我知道,他始終覺得愧對於我。
可我不曾後悔。
整整八年,縱然無數次在被胡人凌辱的噩夢中驚醒,我也沒有一刻後悔過。
我唯一後悔的,大概隻有為了報恩,鐵了心要嫁給小侯爺這一樁事。
那時我並不知道,當我在大殿之中字字句句寫下臨終遺言時,小侯爺在殿外瘋了一樣要闖進來。
他身手好又不惜命,逼得聖上動用了禁衛才將他制住。
他被禁衛按在地上,眼睛始終死死盯著殿門的方向,掙扎不止。
直到宮女出來報喪,他才頹然卸了力。生母離世都未曾哭過的小侯爺,發出了困獸般的號哭。
18
宋棲梧死去的那天,也是宋將軍戰捷、北狄覆滅的消息傳回帝京的那一天。
北狄被收為藩地,戰事已平,無論胡人還是漢人,都有了新生和盼頭。
隻有那位半胡半漢的小侯爺,分明該是最松了口氣的那個人,卻一次次要掙開旁人,撲向那場盛大的喪儀。
那場喪事要埋葬的,是他的妻。
「讓我看她一眼,」他掙扎著對宮人啞聲道,「讓我看她最後一眼!」
可聖上命宮人們遵宋棲梧的遺願,就連下葬,也不肯讓他見到她一眼。
安樂侯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下發了瘋。
他嘶吼著要行刺聖上,被無數禁衛制住。
聖上大赦天下,不宜處刑,便將他囚於宮中,了此餘生。
昔日鮮活恣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爺,在無盡的絕望中,形容枯槁,成了宮中諸人暗地裡討論的活死人。
他每日隻會拉著路過的宮人,喃喃道:「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她可有一句話留給過我?」
宮人隻當他是瘋子,掙開來不願理他。
直到聖上有一天大發慈悲, 命侍奉過宋棲梧臨終的宮女去看了他一眼。
宮女看著安樂侯,神色泠泠。
「奴婢要是您, 可沒臉問這樣的話。」她冷淡道, 「不過宋姑娘心腸好,確實給您留了口信。」
當夜, 這位小侯爺偷了毒酒,自殺了。
他卓絕的身手翻過高不可攀的宮牆, 卻是為了偷走宮人用來賜死旁人的毒酒, 給自己灌了下去。
他小時候聽說過,宮中賜死的毒酒, 能燒得人穿腸爛肚痛不欲生,卻能在死前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
宮人發現他時,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安樂侯七竅流血,眼睛睜得大大的, 唇角卻帶著笑意。
他在夢裡看到了當年的棲梧。
那個孱弱又倔強的小姑娘,骨頭脆得仿佛一折就斷, 被折磨得灰頭土臉, 外衫都破碎。
偏偏嘴角繃著, 手中緊緊攥著自己的一支簪子,肩背筆挺。
那時他就知道,這不是個會輕易折腰的姑娘。
他原本是來找自己北狄的家人, 卻臨時起意,決定不管不顧將她救出來。
彼時他也是個半大孩子,什麼都不懂。後來他才明白,如果什麼叫一見鍾情, 這大概就是了。
是他不肯信, 自己會愛上一個漢人小姑娘。
他的娘親就是被漢人害死的,他最恨漢人。
偏偏這個小姑娘什麼都不懂。他救了她,她就執著地愛了他許多年, 還要嫁給她。
他對她惡語相加, 對她冷淡輕慢,唯恐任何人發現,在無人注意的角落, 他的眼神追著她,像渴慕獵物的胡狼。
他隻怕自己藏不住,卻唯獨沒想過她會不要他。
她的愛明明那樣隱忍熾烈。
可宋棲梧不隻愛他, 也愛宋家, 愛帝京,愛許多人。
她真的會為了這些人不要他。
他後悔了。他得去告訴她,他後悔了。
他嘶啞著喊她, 竭力向她追過去, 卻觸不到她一片衣角。
耳邊響起的,是宋棲梧臨終前, 託宮人帶給他的口信:
「棲梧, 問侯爺安。
「臨終之際, 所思所慮甚多,唯獨姻緣一事,微不足道, 無暇思量悔過。
「隻願生生世世,不復相見。」
她沒有再看他一眼。
那個小姑娘向著天光跑去,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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