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大慶的長公主。


雖佔了個長字,卻比一眾皇兄小了足足七歲。


我父皇是個守成明君,獨兒子生得多。


母妃生下我時九皇兄已然足了七歲。


我是父皇的第一個女兒,同那一眾兒子相比,父皇待我自是更加重之愛之的。


打我記事起便多數坐在父皇的膝頭上,或被他抱在懷中或背於背上。


宮中除了我,其餘兄妹皆沒有這般大待遇。


我阿娘原隻是個美人,因生了我便封了慧妃。


自生下了我後,後宮中陸陸續續又有了三個公主,可她們在不能同我相比。


一眾兄妹裡,隻我可將父皇喚做阿爹,亦隻我一個,跟著皇兄們一道讀書。


或是如父皇所言,我確實是聰慧的吧?


不過我猜想,多數是因著我生得好看。


1


我家太祖生得草率,以至於宮妃雖大多數是美人兒,過去了這許多年過去,卻依舊沒能讓老趙家的孩兒們好看些。


隻我同七皇兄是特例,父皇便格外待我們好。


比我年長七歲的九皇兄還磕磕巴巴背《大學》《中庸》時,我不僅能倒背如流,還能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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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時我還被父皇背在背上遊後花園,世人都道長公主多智且貌美。


父皇聽了甚是開懷,每每Ťųₐ飲了酒,便念念叨叨說:「我傾城若是個男孩兒,該是何等的文韜武略。」


後宮中恨我嫉我之人不知凡幾,隻我有父皇護著,日子依舊過得自在。


隻我阿娘膽子甚小,總是戰戰兢兢。


父皇待我好,自是寵她的。


或是憂思過重,我還不足十三歲,她便去了。


原還有人能管束我一二,自阿娘一去,我便徹底沒了約束。


我穿男裝,交際的全是京中最體面尊貴的郎君。


雖娶了公主便不得入朝為官,可自我滿了十二,身邊圍著的郎君不知凡幾。


多是不必承繼家業,又不想入朝為官的。


我同一眾郎君打馬遊街,招搖過市。


父皇聽了也隻笑一笑,若是還有人多言。


他便道:「待嫁人了哪還有這許多恣意?她愛做什麼便叫她去吧!」


我是父皇的嬌嬌兒,誰都比不上。


如此嬌慣,且我早慧,性格自是極張揚自負的。


在遇見柳餘之前,想想我竟從未失去過什麼。


我想要的,隻需要招招手就能得到。


因為得到得太輕易,又從不曾失去過,便以為隻要我想要的,就應該是我的。


我母家姓柳,天家無親,隻皇後的娘家,勉強可算門外家。


我隻知阿娘出身低微,至於有多低從未曾聽人說起過。


直至我阿娘去世足一年,父皇才發了話,允了阿娘的哥哥一家去祭拜阿娘。


那是我第一次見柳餘,在我阿娘的墓前。


他同他阿爹一起來祭拜我阿娘,他阿爹是我唯一的舅舅,他是我表弟,比我小了整整一歲。


我不知人間疾苦地長大,平日裡一起玩耍的無不是世家貴族之後。


我從未見過一個小小郎君能將一身褪色的青衫穿得那般磊落好看。


他就在我眼前跪著,脊背挺直,絕不是卑躬屈膝的模樣。


我趾高氣昂慣了,從未想過要認什麼親戚,便十分冷淡地叫了他們起來。


他阿爹提著一個竹籃子,籃子裡隻裝了一疊紙錢。


可他跪在阿娘墓前泣不成聲,瘦弱佝偻的背彎了又彎。


直到最後嗚咽出了悲痛欲絕的兩個字:「阿櫻。」


2


「大膽,竟敢直呼我阿娘名諱。」我呵斥道。


我阿娘單名一個櫻字。


少年的柳餘抬頭看我,眉頭皺了又皺。


他生得清瘦,雖是一雙桃花眼,臉頰卻微微帶肉,是個極有少年氣的郎君,可看人時又極淡漠。


同我識得的郎君比,他不算頂好看的。


可我識得的郎君,亦沒一個敢對著我皺眉的。


「為何如此看我?」


我問他。


他不應我,彎腰去扶他阿爹。


或許吧!或許隻是心懷報復,我叫人去將他查了一番,才知他過得十分清苦。


他阿爹自生下便多病,隻讀書卻極有天賦。


柳家祖輩務農,讀書是個花費銀子的事兒,讀了兩年家裡便沒了錢。


恰逢我父皇選秀,為了五十兩銀子,柳家便將我阿娘送進了宮。


自此後便同我阿娘斷了聯系,我阿娘本隻是宮女,卻因著一場意外做了宮妃。


那五十兩銀子並未將他阿爹給供出來,隻夠藥錢罷了!


這些年他阿爹還能續命,他同他阿兄還能讀書,皆仗著我阿娘悄悄叫人送回去的銀錢。


怪道哭得那般傷心,原是養著他們一家子的人沒了呀!


竟還裝出一副清高模樣來。


我求了父皇,將柳餘弄進了國子監讀書。


父皇先時不允,實在被我煩得無法了,後來叫人將柳餘傳進宮來問詢了一番,竟欣然應允了。


父皇甚少誇人,可那日他卻對我說:「此子若不走歧路,日後定然是國之棟梁。」


我心中不服,我自幼在國子監讀書,原本夫子們並不允。


隻我父皇說就讓跟著學一學,到時不如人意,再讓回去亦不遲。


我隻用了半年便讓夫子們改了口,自此再也不說女子如何能入國子監讀書這樣的屁話了。


那時父皇都不曾這般誇過我,可父皇竟然誇他。


自他進了國子監,受到的刁難不計其數。


隻因我對他態度惡劣,旁人揣度我的心思,亦不待見他。


他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交際,除了國子監發放的兩套衣服,永遠是那套漿洗得幹幹淨淨掉色了的青衫。


他總是不卑不亢,身影冷冷清清。


可他學識見解過人,一筆楷書更是端正凌厲,不似我們這樣的年歲該有的筆力。


慢慢圍著他的人便多了起來,他有了自己的交際圈,待我越發冷淡了。


有時我問他三句,他連一句都懶怠回答。


十八那年他中了探花,本是狀元之才,隻因生得好看,父皇便叫他做了探花。


十八歲的探花郎,歷朝歷代也沒幾個。


他一時間名震天下,彼時我已十九,依舊待字閨中。


誰也瞧不上,我的兩個幼妹皆已立了公主府且嫁了人,隻我還遊手好闲無所事事。


相夫教子那一套我實做不來,閨閣女兒那一套我更是厭棄。


倒是父皇偶說起政事,我便滔滔不絕。


父皇看我時眉眼深深,總說不想養著養著便將我養成了這個模樣。


這一年宮中卻接連發生了幾件大事。


太子好端端不知為何一病不起,他是皇後所出嫡子,亦是唯一。


病情來得兇猛,隻十餘日人便沒了。


3


父皇震怒,派人查了月餘,將牽扯其中的五個皇子一並發落了。


又將我大皇兄立做太子,約是太高興了,大皇兄喝水時就那樣被嗆死了。


此乃皇家秘辛,絕不外傳,對外隻說是得了急病去的。


如此我父皇便不敢輕易立太子了。


到我父皇駕崩前,九個兒子餘下了三個。


三個皇兄皆在各自封地,直至父皇駕崩時,卻將皇位傳給了最平庸無能且怕死的四皇兄。


如此可笑,可這就是命。


父皇去之前我求了他一件事兒,父皇允了,卻也交付了我一件事兒。


彼時柳餘供職於翰林院,父皇在去前給我完了婚,我嫁的便是柳餘。


他娶了我,毀了一生前途。


父皇用他,換了我一個承諾,後來沒了柳餘,那承諾我也未曾堅守。


嫁他或是我的執念吧?


我不知愛為何物,隻知我想要的,從未有得不到的。


父皇說我殺伐之心過重,實則自私自利。


年少時我不服氣,以我家世容貌,世間誰人能比?


我曾問過柳餘,可願做我夫君否?


他看我時的眼神我永不會忘,像聽了一則不可置信的笑話。


那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他根本瞧不上我。


「公主說笑了,臣萬是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那時他剛入了翰林院,每日忙得不可開交。


我雖囂張,翰林院的門是萬不敢輕易入的。


隻牽著馬在門口等他。


恰是秋日,翰林院門口的一棵楓樹暈紅如火。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去問一人能不能娶我。


所以直到死我也將那一刻完完整整地記在心上。


他出得門開,比我初見時不知長高了多少。


一身綠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既清冷又好看。


隻他不管多少歲,身上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氣。


那是心懷夢想時才有的勃勃生機,是手握命運時的朝氣蓬勃。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可我想讓他娶我,總是有些理由的吧!


他看見我便走了過來,不疾不徐,臉上表情也未有變化,隻躬身行禮,叫了聲長公主。


「瑾之,同我走走吧!」


他應了,我沒帶人,隻一個,便將手裡的馬韁遞給了他,他什麼也沒說就接過去了,不聲不響跟在我的身後。


我甩著馬鞭,同他走過繁華市井,走過人潮洶湧。


我認識他這許多年,他對著我時總是沉默的。


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似不能撼動他半分。


「你知曉孟義伯麼?他求了我阿爹,想讓我阿爹給我同他的小兒子賜婚。」


我悄悄看他,他隻嗯了一聲,臉上表情絲毫未變。


「那孟真言與你是同窗,你覺得他如何?」


「他總跟在公主身後,如何公主該是最清楚不過的。」


「我自是知道的,隻是問你覺得如何。」


「聽聞他極好女色。」


他平鋪直敘,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說的隻是事實。


「嗯!可娶了本公主納妾怕是不能了,為了他日後幸福著想,本公主當機立斷地給拒了。」


4


我聲調約是帶了些快活同炫耀的吧?


他竟笑了,一笑起來,便更顯得少年氣了。


「公主配得上更好的。」


「我也如此覺得,我這樣的美貌,這樣的智慧,區區一個孟真言,確實不足以匹配。」


「是。」


「瑾之,你願意娶我麼?」


瑾之是他的字。


「公主說笑了,臣是萬萬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是配不上麼?隻怕是不願娶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他搖搖頭,是認了。


他竟這般認下了。


我從未被旁人拒絕過,亦從不曾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一時間火氣似直衝到了臉上,不假思索地奪過他手裡的馬韁上了馬。


回頭衝著他甩了一鞭,這一鞭使了全力,不知打到了哪裡,聲音極響。


我惱羞成怒,騎著馬頭也不回。


「柳瑾之,你莫要後悔。」


我咬牙切齒丟下了這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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