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鵲離春
  • 4216字
  • 2025-01-26 11:54:58

我拍拍裙擺,撐著地面慢慢爬起來。

接過那碗湯藥,一飲而盡,笑著倒碗給女子展示。

「夫人,奴不敢高攀,也請夫人放心。」

那藥又苦又澀,吞下去如同吞針,在嗓子裡密密麻麻扎人,我強忍住嘔吐的欲望,面不改色地坐在床上,做出恭送的手勢。

「既然藥也喝了,夫人和您的下人就請離開吧,我們挽春樓賤地不足以讓夫人貴足踏進,鵲娘不讓夫人操心,夫人也莫打攪挽春樓做生意。」

女人冷哼,連罵人都隻會一句:「不知廉恥。」

我嫣然一笑,泰然自若地收下這句話。

幹我們這行,知廉恥的人先一步抹脖子。

她一拳打在棉花上,甩袖離開,那婆子走時憤憤地啐了一口。

屋外看熱鬧的人很少,我猜是紫徽攔下了。

等人徹底走了,我已經疼得難以維持笑容,五髒六腑被絞碎,融成一攤血水,自腿間往下滴,裙、褲皆被血水洇出朵朵紅花。

我踉跄起身,慢慢往前走,一步一個血腳印。

直至走到門前,才看到紫徽著急請來的郎中,是挽春樓最熟悉的醫館出夜診的那位。

紫徽滿臉焦急,想罵罵不出口,把我半抱半攙到床上。

發脾氣地埋怨:「都這個死樣子了,關門給誰看呢?」

我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拍拍她的手,想讓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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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給我扎針,又讓紫徽去看他預先帶來的藥煎好沒有,端來給我。

等紫徽離開,郎中提筆開藥方。

我虛弱地問:「先生,幾日前可有挽春樓的人去請你?」

郎中搖頭,而後思索片刻又點頭:「記得來了個婆子,請了薛先生來,可沒半刻鍾,薛先生自個兒回來了。」

他還要再細說,我卻擺手。

按著肚子,蜷曲在床上。

不知是不是太疼,眼淚又決堤滾下,蓄成一汪淺溝。

我心裡不盡悲涼,鄭適登啊鄭適登,你嘴上說著不是,心裡依舊把我看輕看賤了。

你何必來這一遭,又是換郎中又是默許夫人大鬧挽春樓。

篤定我會留下孩子,破壞你與夫人共白首,壞你前途坦蕩?

越想越是可笑,我輕輕道:「那宋鵲……還是謝相爺恩賞吧。」

75

我墮了胎兒,醒醒睡睡許久。

迷糊間似乎見過鄭適登,他站在我床頭,居高臨下地深深望著我。

我張口要說,卻最終咽下。

相爺依舊是恩客,但我生病了,少說些話吧。

後來他走了,留下我曾與他說過相中的瑪瑙手镯,尤其是得知我昏迷不醒,叫小廝換掉挽春樓的郎中,請了更知名的大夫來。

讓我在夢中都體會了一把琅嫔娘娘從前的心路。

睡夢裡,斷斷續續見過好多人。

水婆子變年輕了,不梳她的大辮子叫啟郎,而是為我煨了一鍋雞湯,端上桌燙得龇牙咧嘴,兩隻手捏住耳朵。

麟哥兒身姿矯健,走進屋來沒有跛足,看衣著講究,不像幹苦力的,反像個老爺,他過來探我額間溫度。

水婆子把他推開,說:「你手涼,別凍壞丫頭。」

麟哥兒悻悻收手,黝黑的臉上泛起紅暈,搓搓掌心才把手重新放上來:「不涼了,摸著還燙。」

水婆子滿臉埋怨:「誰讓你帶她去逛廟會亂吃東西,鬧了一宿肚子,多大了還不讓我安生。」

麟哥兒不言,把頭埋得更低。

水婆子問他今兒個店裡生意如何,麟哥兒回答得很簡單。

說話間,一對夫婦走進來,給水婆子拱手道歉。

男人嗓音熟悉,說:「多虧了她嬸子,我們在莊子裡忙昏頭,哎呀,這是時令的梨,我們挑了一筐,你和麟哥兒吃。」

是爹的聲音,我驚愕,想起身看,卻怎麼也動不了。

水婆子說:「有什麼謝的,鄰裡鄉親,我把鵲丫頭當自家女兒疼,別說照顧她一宿,成日成夜照顧我也願意。」

何時的事,水婆子是我鄰居?

又見一個婦人坐到我床邊,她替我掖被子時,我才看清,是我娘。

她一如記憶中溫柔,哄孩子一樣地拍拍我,無奈道:「這丫頭,做噩夢呢吧?皺成個苦瓜臉。」

水婆子開玩笑:「或許是夢見柳姑娘抽她課文,答不上來被打手心。」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笑聲,柳娘的聲音清越動人,與遙遠記憶中一樣。

「水嬸又壞我名聲,鵲丫頭好學,從不挨打的。」

「就是,隻有紫徽才會挨打,三天兩頭翻牆出去看猴戲,哪兒有個丫頭樣子。」

這是洛娘的聲音。

緊接著又是一道不認識的聲音。

「好了,紫徽也不是成日調皮,你總說她,小心她不和你好了。」

洛娘撒嬌:「姐姐,你就縱著她吧!」

姐姐……那是琅嫔娘娘啊……

我越來越暈,聽他們說什麼挽春樓,但這個挽春樓是個客棧,他們要請班主來唱戲,當紅花旦喬姐也要來呢,說喬姐生了個水靈靈的丫頭,粉雕玉琢,把他爹高興壞了。

娘問洛娘姐妹的婚事。

水婆子替她們打圓場,直呼操心那麼多,還不如關心自己丫頭什麼時候退燒。

我越來越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隻是格外貪戀這些聲音,這些笑語,這些鮮活氣息……

若真如此,病了一生又何妨?

可逐漸身子有了下墜感,我求救般在空中亂抓,把她們的名字都喊了個遍。

眾人圍過來。

我竭盡全力睜眼,貪婪地要看清他們所有人……

「我……」

洛娘握住我的手,神色動容,有幾分不忍。

「鵲丫頭,好好的,好過來吧。」

餘音尚回響在腦中,我猛地睜開眼,渾身都被冷汗打湿,往屋中熟悉的擺件,微敞的門縫裡依稀可見挽春樓的綾羅玉器……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涕淚橫流,趿拉一雙鞋往外走,似乎要抓住什麼實物或者熟悉的人,讓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可推開門……

我見到蕭瑟門庭,姑娘們愁坐一團,聽到動靜齊齊抬頭。

「鵲娘!不好了,紫徽被官兵帶走了!」

76

紫徽被帶走有兩日了。

原因竟和之前辦的詩會有關。

有個作詩的書生中了狀元,但隔日就被摻了一本,說他作的詩裡有大量貶損聖上與朝綱之句,後來又牽扯出許多考生,以及監考官。

一時間關押的、受審的無數。

挽春樓作為詩會舉辦方同樣受到牽連,或許查個挽春樓隻是順手,畢竟一個青樓而已。

紫徽作為東家被抓。

其他姑娘想要聯系人搭救,卻都被拒之門外。

有其他青樓見挽春樓有頹勢,巴不得煽風點火好弄臭我們的名聲,到處傳謠,嚇得沒人敢踏足挽春樓。

如今已有兩日未曾開張。

我強撐著坐在下面,抬手讓她們停嘴。

詩會一事與挽春樓關系不大,若是洛娘在,憑她的手腕人脈,不會把窟窿捅得這麼大。

樓裡繼承了洛娘人脈的是紫徽,偏偏又是她猝不及防被抓進去,求救無門。

而洛娘遠在深宮,尋她難如登天。

誰可解挽春樓燃眉之急……

我驀然想到洛娘說的話——如遇意外,去找鄭適登。

「呵。」我冷笑,自嘲地搖頭,「替我找件素雅的衣裳來。」

在鏡前,小丫頭替我梳妝,待要釵花時,我制止。

「簡單點,隻是不想顯得太憔悴,嚇著人。」

丫頭們訥訥點頭,隻揀了根玉簪替我戴上。

我翻箱,問:「瑪瑙镯子呢?」

「哪個?」丫頭問。

我開口:「鄭相送來的,他應當來過的。」

丫頭們眼神提溜轉,最後翻出壓箱底的镯子怯生生遞過來,問:「東家,你是……要去找鄭相嗎?」

我戴上镯子:「不是我要找他,是他要我去找。」

77

望風的婆子說鄭相的馬車快到了。

她帶來一把油紙傘,抬頭張望天色,嘟囔:「要下雨了,東家,把傘拿好。」

我接過,眼瞧著那烏雲逼近,隨著鄭適登馬車一並而來的是轟隆雷聲。

天公作美,他停在我身側時,大雨瓢潑落下。

鄭適登掀起轎簾,側首看來,未先開口。

我盈盈福身,把傘往後傾倒些,動作間露出腕上的镯子,我見猶憐的一雙眼看過去,開口情意綿綿喊道:「相爺。」

鄭適登瞥過我的手腕,頷首:「身子好些了。」

我笑道:「多虧相爺請的郎中,好了大半,隻是少見相爺,怕憂思成疾,等挽春樓再倒了,真正就見不到相爺,成了鵲娘一生的心病。」

鄭適登終於露出笑容,玩味的表情與他清俊的面容並不相稱,但卻是第一次徹底在我面前展露他的冷酷與殘忍。

「上來吧。」

我上車,坐到他身邊。

鄭適登張開手,我熟練地躺倒在他懷中,深吸一口氣,像是惦念了許久,低聲埋怨:「把紫徽放出來吧,鬧成這樣,挽春樓倒了,我如何替相爺盡心。」

他的手掌一握,動作輕柔摩挲在我腰間:「辦事?我可未曾要求過小東家做什麼。」

我:「挽春樓有相爺照拂,鵲娘也得相爺憐惜,所作所為皆是從心。」

又問:「反詩一事,可是真鬧得不可收拾了?」

鄭適登微合眼簾,從前他不與我談官場的事,我也從不過問。

「不礙事,明兒個把紫徽放了,你且廣發請柬給熟客,尤其是那些考生,中的未中的都請來。」

我替他舒展眉頭:「相爺要來?」

他笑,一笑我便知是要來的。

「雪中送炭的情誼,自是難忘的。」他說,「我來是為他們,也是為你。」

我故作感動,雙眼發紅:「還好你疼我。」

疼我疼到一碗湯藥下肚,怕我記恨,又要送上一份「恩情」,讓我畏懼。

從前……洛娘與王爺,或許也是這般吧。

我想,殊途同歸。

78

鄭適登與天下才子歡聚作詩,又替他們在朝堂美言。

意料之中,又一次成了文人們頂禮膜拜的楷模。

科舉的餘波終究還是散去。

那個狀元雖然受了刑,前途有損。

但好歹沒有削去狀元的名頭,聽聞放出來的第二日就去了鄭府感謝。

挽春樓經歷這番磨難,一時人氣低迷,但尚未傷筋動骨。

在鄭適登、紫徽和我的努力下,重新奪回京中第一青樓的風頭。

紫徽變得沉穩起來,她與我月下對飲,喝到一半想起來,問我是不是不能喝酒?

我說身子早就好了,但喝無妨。

她望著一池星河:「我見到了洛娘。」

我並未驚訝,是知曉洛娘的神通:「我不是故意瞞你。」

她自嘲:「我知道,是我太自以為是了,真的被人關起來拷問,才知道憑著一張臉和一副身子,沒有什麼大用。」

我故作老成, 捏捏她的臉:「長大了啊,紫徽姐。」

她把白眼翻上天,問我:「那你呢……你去求了他,心裡不窩火?」

洛娘用扇子挑起我的下巴。

「丫問」她久久不語,問:「真的?」

我俯在她耳邊說:「你可知道賈家為何貪汙被抓,姓劉的為何遭貶?」

她睜大眼睛,不是奇怪鄭適登能辦到這些事,而是驚訝於我還記得這兩個人。

我飲下一杯酒,笑得暢快:「這才是各取所需,為了能讓我恨的人痛不欲生, 我愛的人平安喜樂,更為提升我的價值。」

我的雙眸裡盛滿笑意:「紫徽, 我答應了洛娘要替她守好挽春樓。」

「隻要我在一日, 挽春樓一日不會倒。」

「挽春樓內的姐妹,我會護住,現在的,未來會存在的都護在我羽翼可達的地方,直到哪天我的夢成真,世上也不再有青樓, 不再有賣兒賣女,不再有……那麼多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不再連情愛都要依據出身分高低貴賤, 不再有等不來的人, 和隨意辜負的情。」

「我可能等不到了, 但總有一天會的吧。」

「總會來吧……」

79

待我二十七歲時。

同樣是一個中秋後的中午。

後院裡,一個牙子, 像狗一樣弓身觍著笑臉來到我面前。

他身後跟著一串姑娘,跟我說:「鵲娘,你挑挑,都是好苗子。」

我打著扇子, 興致缺缺, 一眼便看出這群小丫頭對挽春樓厭惡至極,甚至是惶恐被賣到這。

不想強人所難,回絕的話剛說出口。

牙子從裡頭拽出個小丫頭, 能看出幾分出挑。

他把丫頭的臉扳正, 往我跟前湊。

「這丫頭,長得水靈, 一看就有花魁命, 鵲娘, 您給看著要不要收下。」

我瞧她的眼睛,撲扇著帶著懵懂和笨拙。

見我看來, 呆呆地發笑。

心頭驀地湧上一陣鈍痛。

恰似見到了從前的自己, 那顆觀音痣被摳了又摳, 差不多的話,同樣的笑容。

我買下她,花了七十兩。

問丫頭, 她怨不怨她爹。

丫頭傻笑中透出幾分早熟:「不怨啊,爹十五兩,賣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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