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意?」她卻笑了,起身居高臨下地將他望著,「程寅,我對你從未有過什麼情意。」


程寅遽然抬首。


「你當真以為我那時是為了你嗎?程寅,你可曾記得你我初見之時我對你說過什麼,你可曾記得我數度對你提起的前世過往。縱是我對你有萬般好,不過是因為你臂上的那道疤,錯使我將你當作了他。」


程寅瞳孔緊縮,唇色暗淡,一字一頓,「你說什麼?」


「看來你與和昌果真天作之合,連自欺欺人的本事都如出一轍。」


她抬袖一拂,溯命簡便自動展於他眼前。


小臂上的疤痕似在灼燒,疼痛難忍。


程寅腦中被強灌入了帝君的記憶,讓他目睹了她與那人所一同歷經的千千萬萬年。


重明鳥破殼即是少女,他解下披風蓋在那赤蜷縮著入睡的女子身上,隨後起身,命侍女拿來衣裳替她穿上。


可才邁出一步,便被一隻軟軟涼涼的小手攥住了衣角。


鳥族皆有雛鳥情結,無奈,他隻得做了她的師父,將她放在身邊親自教導。


再後來,她慢慢知曉了男女大防,不再整日纏在他膝頭做盡嬌憨之態。她努力不墜他的名聲,成了長年徵戰威名赫赫的將軍,即便被一刀劈碎了肩胛骨,也咬緊牙關說不痛。


她扭頭偷偷瞧了他一瞧,眼睛亮晶晶,似是在笑。


那些埋於心底,不知名的情愫,漸漸地有些難以按捺。


既然難以按捺,那便不必按捺。


程寅望著帝君記憶中的一幕幕,她與那個男人,曾經竟那般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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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對他的依戀和溫柔,可為之付出一切的深情,皆是因為將他誤認作了那人。


他為她的深情所惑,掏出了自己的一顆真心,可最後方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旁人。


「我愛的不過是你手臂上的那道疤,是你身上帝君的影子。」何渠嘴角浮起嗤笑,「那疤是他替我受刑所留,畢生難消,我每每觸之,便會念起他對我的恩情。若非你身上有著與他肖似的疤痕,你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


程寅記起前世,她那般輕柔地撫觸他臂上醜陋的傷疤,眸底攜著令人動容的溫軟。


她曾一遍遍執著而篤定地告訴他,「你我本是夫妻,你將來是要娶我的。」


那些話聽了太多次,他早已信以為真。


究竟誰比誰更可悲?


真氣逆流,似有千萬柄無形的毒刃在五髒六腑間劃動拼撞,程寅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何渠淡漠地瞧了一眼地上的血,五指成爪扣於程寅顱頂,便要碾滅他的魂魄奪回自己的仙身。


和昌說得不錯。


她醒來第一件事,果真是要取他性命為自己報仇。


程寅咽下口中的血腥,自嘲地闔上眼。


「且慢。」


卻是梓桑制止了她。


何渠餘光瞟向他,示意他給她一個解釋。


梓桑正色道:「他能救帝君,還不能死。」


「帝君?」何渠嘴角牽出一抹嘲謔,「千百年前,你也曾告訴我帝君還有救。」


梓桑掩唇清咳一聲,「我那時騙了你,是想為你留下一個念想,省得你當真破罐破摔與我魔族來個玉石俱焚。我诓你帝君有一線魂魄或許已轉生為人,是想給你時間緩一緩,在漫漫人世遊歷一遭解開心結,可誰知你竟尋錯了人,還被一介凡人奪了仙身。」


他嘆道:「因果循環,自有定數,程寅便是那皇帝的轉世。」


何渠蹙眉,「可他手臂上為何會有與帝君一模一樣的疤痕?」


「是和昌,她趁眾人注意力皆在你身上時撿了帝君殒後掉在地上的命石碎片,想要以此回到程寅身邊。程寅請道士施法將碎片嵌入他的額心,於是他轉世後便承了些許帝君的命格,甚至連模樣都與他有幾分肖似,也不怪你會認錯。」梓桑道,「不過也虧得有她,方才為帝君現世留下了一線機會。」


何渠的手顫了顫。


「帝君殘餘的神識歷經千年,已經愈發微弱,若你再遲些記起,他怕是就徹底消散在了程寅腦中。」梓桑道,「若想召回帝君散落在天地間的其餘魂魄,需得以不周山為陣眼,上仙骨血作引,一顆仙心為祭,方有一絲可能。」


他嘴角牽出一絲笑,「那程寅便是個現成的祭品。」


十三、


何渠胸中大慟,她猛然攥住梓桑的袖子,指骨緊了又緊,用力至青白,方才緩緩道:「你不曾騙我。」


她喉頭有難以察覺的顫意。


梓桑柔和了目光,輕輕道:「不曾。」


「你竟要拿程哥哥去換你的帝君……」和昌厲聲道,「虧你天界之人向來以正派自居,竟也會使出如此陰毒的法子。你這般……與他今世所為又有何區別?」


梓桑眉心一攏,才欲開口,卻見何渠松了他的袖子,轉身面向她,「你大抵不知,我乃重明鳥所化,我族中人最是小肚雞腸,睚眦必報,別人負我一分,我必還以十分,非此般不能解恨。」


她徐徐步向和昌,「你放心,我一貫公平,不會厚此薄彼。程寅做了我師父的祭品,你加諸我身上,樁樁件件,我都還記得十分清楚,定會逐一奉還。」


「你……」和昌面色紫脹,說不出話。


程寅閉上眼。


……


不周山乃苦寒之地,終年飄雪,尋常凡人經受不得。程寅被梓桑以捆仙鎖束縛在大荒之隅,為了喚醒帝君的神識,每日灌下一碗接一碗的洗魂湯,使得他神智混沌,再以溯命簡將帝君的記憶強匯入他識海之中,逼得他一遍遍反復回憶帝君與她的那段過往。


他看見那人將練功練至昏迷的她從雪地裡抱起,放到榻上悉心照料。


她發了高燒,總算流露出幾分幼時的嬌態,嗫嚅著將滾燙的臉蛋貼在那人的手心。


而那人不曾拒絕。


他看見她如何從一個鳥族棄兒成長成天界戰將,亦看見那人長久注視著她的目光。


如師亦如父,此乃天道人倫。


可那又如何呢。


束縛那人的從不是天道,而是她的日漸疏遠和回避。


轉機,卻是那人間的皇帝。


他看見他的妒忌與惶然,立在現世境前望著二人在皇宮內相攜的景象時緊攥的手。


那層薄紙終究被捅破,他很欣喜。


在那冗長無趣的歲月中,從未這般欣喜。


程寅腦中尖銳嗡鳴,冷汗浸透額發,手臂上的傷疤刺痒灼痛,似由毒火炙烤,那汲取他精血的玉器在他胸口散發著瑩瑩光輝。可這一切,皆比不得識海中的景象讓他肝腸痛斷。


她脫去那人衣衫,蘸取藥膏塗抹那人肩膀脊背上的灼傷,下手極輕,眉宇之間盡是愧疚。


他垂下眼簾未語,半晌,沙啞道:「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她不甚理解他的意思,「為師父上藥。」


他微微嘆息,「你這般模樣,怕是被人佔了便宜都不知道。」


她驕傲地輕抬下巴,淡淡道:「我竟不知這天上地下還有誰敢佔我的便宜。」


他沉默地睨了她一陣,「就是這樣,我才不放心。」


天旋地轉,他將她壓在身下。


肢體擁纏,耳鬢廝磨。


她紅了臉,喘息著道:「這便是佔便宜嗎?」


「若是夫妻,就不算是佔便宜。」


她愣了一愣,悟出些什麼,「大約這就是皇帝口中的夫妻之實。」


「從未有人教過你這些嗎?」


她思索一陣,「也不是,梓桑曾拿了一些冊子給我,我翻了一翻,看不甚明白,便向他請教過幾回。」


「梓桑?」


她答:「就是那魔界少主。」


帝君扣住她的腕,一吻烙在她泛著紅潮的頸間。


「……你這樣是在佔我便宜嗎?」


「我不算。」


原來這便是她前世口口聲聲念著「你我本是夫妻」的來由。


程寅冷汗如瀑,體內真氣胡亂衝撞如絞,卻低頭噙出一抹可堪悲涼的笑。


十四、


模糊的視線內,他瞧見何渠白色的裙裾,沉緩地漫步至他身前。


「你倒是意志強悍,若是換作常人,怕是早已渾渾噩噩神智全無,你卻能由始至終保持清醒。」她道。


他竭力抬起頭,聲音低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這是否比將我粉身碎骨,更能讓你痛快百倍……」


「我痛不痛快都無甚要緊。」何渠淡淡道,「我隻盼著,他能回來。」


程寅喉頭微鼓,髒腑愈痛,那心口汲血的玉的光澤就愈亮,「連報復都不算嗎……」


他道:「你可知,我想救的人,想窮盡所能彌補的人,從來是你……」


她唇色淺淡,極是涼諷,「你與和昌對我做盡豬狗不如之事,還妄想著我醒來會和你和好如初嗎。程寅,你未免天真得過了頭。」


她道:「今世我伴你半生,你卻仍能將和昌與我弄混。可知你即便是愛,愛得也不過是一個虛妄的表象。」


程寅面色煞白,汗珠順著他的下颌低落,脖頸處青筋鼓爆,眼底霎時一片虛無。


何渠心中輕鄙,轉身欲離開,卻聽他低低地道:「我如何不知曉,我非你要尋之人。」


她頓住腳步。


「你從不知,平白受到你那般對待,我心頭有多惶恐難安。你也從不知,我有多恨你。」


她看著他時,永遠是帶著懷念的,像是透過他在望向另一個影子,卻從未有過他。


如何能不嫉恨,她的溫柔和優待,她待他的萬般好,皆因那段他所不知的過往。


他懼怕極了。


怕她發覺他非她所尋,怕她離開,怕到寢食難安,日夜煎熬,數度從榻上驚醒,冷汗涔涔,掌心血肉模糊。


夢中她冷漠決然的樣子,歷歷在目。


每每思及此,痛入骨髓。


他與和昌成親那日,她聞訊前來赴宴,眸中是掩飾不去的傷心,但那傷心裡,又有多少是為了他。


他對她有多少依戀,便有多恨她,恨到親手策劃一切,欲置她於死地。


可她真的死了,他又不計代價地將她復生。


若是再來一次,她會完完全全屬於他,再無那些荒謬的摻雜。


他嗓音沉啞,「我最恨,你將我當作你的帝君。」


何渠走後,梓桑出現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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