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晚風未落
- 3247字
- 2025-01-20 16:43:03
他當初對我講這件事時,他的娘親已過世了很多年。他的文字稀松平常,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我卻能在其中體會到,他當時是有多無助啊。
「明徽。」我輕聲喚他,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猛地抬頭看我,還未來得及藏起湿紅的眼眶。
我坐在他身旁,捧起他的臉笑道:「哭什麼呢?」
他抱住我,淚水在我肩上濡湿了一大片:「晚晚,明明我們已經贏了,可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留不住你啊。」
我無言以對。是啊,這是為什麼啊。
「明徽,這世上的事,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呢。就像我們第一次相遇時,你為什麼恰好會出現在那裡,我們又為什麼會相識呢。」
趙明徽看著我,遲疑了片刻說:「晚晚,我其實一直沒告訴你。那日……我本是打算投水自盡的。」
我驚訝了好久,原來我在不經意間,還救過他一命。可想想卻又有些後怕,若是我那日沒有恰好遇見他,那我們這一生都會錯過了。
「傻子。」我在他胸膛上輕輕捶了一下。
他苦笑了笑:「當時母妃不在了,也常被皇兄們欺侮,覺得日子沒意思透了,倒不如一了百了。」
趙明徽把我的手抵在他唇邊,輕吻了一下,說:「晚晚,得而復失對一個人來說太過殘忍了。晚晚,你舍得我嗎?把我一個人丟在這世上,我該怎麼辦呢,我到哪裡再去遇到一個紀茵兒呢?」
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時隔多年,兜兜轉轉,我們還是又一次愛上了彼此,這一轉,就是十年。
我握住他的手,仿佛在冰冷的池水中抓住了堅定的溫度,艱澀道:「明徽,救救我吧。」
他攏住我的雙肩問:「晚晚,要我怎麼救你,我要做些什麼?」
我想了很多,最後問他:「明徽,從前的徐晚風,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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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堅定地答:「我從前認識的晚晚,至少,是在為自己而活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
似乎有很久很久的時間,我都是在為別人而活著的,為了家人的血仇,為了嵐珊的託付,為了星星的依賴。而現在大仇得報,我也把星星還給了她的父親,好像一切都回歸了原位,不需要我再去做什麼了。
我活得實在是太累了。為什麼想放手,不是因為沒有留戀了,而是因為,我真的太想休息了。
可我卻忘了,我原本是該為自己而活的啊。
我幾乎在貪婪地攫取著趙明徽從手掌渡給我的溫度,發著抖說:「明徽,我想好好的,哭上一場。」
自成為孤女後,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放肆地發泄過一次,那些傷積在心底,終成了頑疾。
趙明徽張開雙臂環住我,極溫柔地說:「盡情哭吧。」
我埋在他肩頭,起初隻是涓涓細流,到後來漸漸變成了號啕大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聲,到最後幾乎快要昏厥過去,把我這些年所有的痛苦、憤恨、委屈、不甘,一股腦地全都發泄了出來。
那晚之後,趙明徽每天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徐晚風的故事。
第一天,他說,徐晚風是個小話痨,不管別人想不想聽,總能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從家裡幾口人說到廚房幾斤米,連徐晚瀾偷藏了多少私房錢,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開始直發笑,可笑著笑著就哭了。
第二天,他說,徐晚風是個小色鬼,隻跟長得好看的小公子玩,長得不好看的小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還因為好看的小公子跟別的小姑娘玩,躲在家裡偷偷地哭。
我本來想堅持住不哭的,可到後來還是沒忍住。
第三天,他說,徐晚風其實一直都還是個小姑娘。在她也需要人疼愛的年紀,卻有了個更小的丫頭需要她照顧,所以她強迫自己堅強,學著怎麼去當一個母親,學著怎麼去給另一個小姑娘遮風擋雨。可被她藏在心底的那個小女孩,也需要被呵護和疼愛啊。
這次不怪我,我就是想任性一回,我就是想哭。
到最後,趙明徽都忍不住跟吟秋和忍冬說,給你們家主子燉個湯好好補補,要再這麼哭下去,身子裡的水都快供不上了。
說來也奇,我夢魘的次數慢慢開始減少,心裡的結好像一點一點被解開了。
我開始逼著自己喝太醫開的苦藥湯,灌下去,吐出來,然後再灌,再吐。雖然過程痛苦些,但總能在身體裡留下點藥力的,為了能活下去,我豁出去了。
我的身體漸漸堅挺了些,在我一頓飯能吃下一整碗米飯時,我向御醫提出了斷骨再接。
趙明徽起初反對得很,他生怕我的身體受不住這樣的折磨,即便這條腿今後都不能行走如常,他也願意一直做我的拐杖。
可是我不願意。還有很長很長的路我想陪著他一起走下去,我不想他一直停下來等我,我也想站起來追上他的步伐。
斷骨那天,趙明徽陪著我。我在他懷裡疼得數度昏過去又醒過來,有好幾次,我險些以為自己要撐不過去了。骨頭接上之後,我們倆渾身都被汗水湿了個透,他看著我哭,我卻看著他笑。
在秋風將銀杏染得橙黃之時,我終於可以不靠拐杖邁出第一步了。趙明徽和星星天天架著我在宮中甬道裡走圈子,這一走,就從暮秋走到了早春。
到了桃花開得明豔灼灼的時候,我可以健步如飛了,和星星在一起賽跑,她都未必能跑得過我。這時的我,已經是皇上的舒貴妃了。
清明前夕,趙明徽為我打點好了行囊,允我帶著我兄長徐晚瀾的骨灰,回江南安葬。他這是想了我未完的心願,若之後有了皇後身份的禁錮,行動便沒有那麼自由了。
臨行前,他親自替我把披風系好,溫柔道:「聽說江南的春色很好,帶著星星多流連些日子,不必急著回來。」
與我同行而去的,還有程沅芷。我養傷的這段時日,趙明徽將後宮的妃嫔一一做了安置,想要離宮的,便就放了她們,不想離宮的,也都送去了行宮別院,做個富貴闲人了此餘生。
阿芷的父親,現已是浙直總督,接了我父親的衣缽。程沅芷這一去,也是再不會回京了。她說自己要做個闲散遊人,帶著我哥的玉佩走遍名山大川,他之前未來得及走完的路,她全都會留下足跡。
馬車在路上吱吱呀呀地行了半個多月,終於到了錢塘。我闊別已久的江南啊,我終是回來了。
此時正是清明時節,錢塘城細雨紛紛,煙雨暗千家。我為我的父母兄長修墳立碑,將他們的遺骨安葬在一處。我在故親的墓前端正地磕了三個頭,如今冤案已昭雪,他們再不是背負罵名的孤魂了。
我還帶著星星回了趟淳安,帶她到宋家故宅祭拜了一番。我對她說,這裡曾經住著這世上最愛你的人,她年少也是個嬌氣愛哭的小姑娘,卻願意給出自己的全部,隻為換得你的平安。
我的確在江南流連了很久,其間收到了好多封趙明徽寄來的信,我便像少時那樣,將日常中的瑣事都一一講給他聽。隻是字裡行間, 多了些無須掩飾的深情與思念。
時至暮春,我終於鼓起勇氣, 回了一趟徐府的舊宅。昔日滿是笑語歡顏的小院子,如今已成了一片廢墟。我在遍地殘骸中辨別出了正房的方位, 繞到房後的空地上用鏟子挖了起來。
我爹曾提到過,在搬到這裡來的第一年, 他將我出生時釀下的女兒紅移到了屋後的樹下。我爹總是開玩笑說, 等我成親之時再將那壇酒挖出來, 定要和他女婿喝個一醉方休。
我蹲在地上挖了好久,終是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實, 我用手將壇頂上的泥土抹淨,將那整壇酒挖了出來。
我初入宮時,曾是嵐充媛的侍女,後嵐充媛被發落去了冷宮,我才跟著她一起到了那裡。我先頭這位主子,性子不爭不搶,是個不怎麼得寵的嫔妃。就在她那侍寢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的後宮歲月裡,她對當今聖上卻有種近乎崇拜的愛慕。
「作晚」可在壇蓋子裡還嵌著一張紅紙, 看著像封壇時就放進去的。懷著好奇, 我將那張紅紙展開, 上面隻寫著一行小字:「徐靖, 你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這是喜事, 你可千萬別哭啊。」
那是我父親的筆跡。
我對著那張紙愣了好久的神,然後把臉埋在臂彎裡, 嗚嗚地哭出了聲。
我的親爹啊, 你寫這東西放在這, 真的不是想讓自己哭得更慘嗎?
可人總是要向前看的。我從壇子裡沽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渾身都暖了起來,好像充滿了無盡的力量。這是我的喜酒啊,我想成親了。
決定做得很突然, 當天晚上,我一手抱著酒壇子,一手拉著星星,跳上了回京的馬車。當皇城的高門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等不及差人去回稟,自己抱著酒壇子就向重華殿小跑而去。
星星比我跑得快些,進了殿門, 高喊了聲爹爹,向趙明徽衝了過去。
趙明徽看著我們,好久沒回過神來。他手裡正拿著一把蒿草, 蹲在地上喂兩隻小兔子。陽光擦著殿檐傾瀉下來, 落了他滿身。
我氣喘籲籲地把酒壇子放在他面前, 問:「明徽,成親嗎?」
他蒙了一下, 旋即答:「成。」
「喝喜酒嗎?」
「喝。」
我未曾有過三書六禮,十裡紅妝, 但我都不在乎了。他喝了我爹釀的女兒紅, 那生生世世, 都是我的人了。
天邊的雲霞漸染上了赤色的霞光,晚風四起,吹來初夏的溫良。晚晚終是嫁給了小灰, 她心中最好看的那個小公子。
晚風未落,我們,再也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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