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聞君歸
  • 4521字
  • 2024-10-24 12:21:50

皇家宴席,金暖香彝,輕歌曼舞。

酒過三巡,皇帝有些醉意,由張貴妃陪同提前離開。

他這一走,氣氛有了些不同,鳳眼明艷的爍陽大長公主,顧盼笑兮,十指丹寇,親自端給了太孫一碗杏酪。

爍陽大長公主乃先皇之女,景帝之妹,少時曾因和親遠嫁烏羌,景帝即位後,因疆土之爭,大鄴的兵馬打到了烏羌。

據聞那場紛爭,爍陽公主在其中裡應外合,親手殺了自己的丈夫烏羌可汗。

正因如此,回到大鄴,景帝待她極其親厚,改嫁太常寺卿,還誕下一女。

連太子都要恭敬地喚她一聲姑母,更何況太孫這種小輩。

大長公主很和藹,隻道自己親自做的杏酪,皇太孫年少,陪著皇祖父和皇叔父們飲了幾杯酒,定要嘗嘗她這碗杏酪,解一解酒意。

滿殿目光落在太孫身上。

連太子也言笑晏晏,可我直覺,太孫並不想接。

但他沒理由拒絕,因為方才離開的景帝,也嘗過了爍陽公主的杏酪。

他靜默無聲,我在他身邊待了三年,感覺到了情緒的異常。

然後我快步上前,接過公主的碗,捧起就喝。

公主震怒,正欲訓斥,我已經畏縮著躲在了太孫身後,神情惶然。

沒人會跟一個傻子計較,尤其是曾對太孫有恩的傻子。

後來我們平安回到了重華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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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長明燈搖曳,香爐裊裊。

太孫與我席地而坐,問我知不知道那碗杏酪極可能有毒。

我想了想,認真道:「不要緊的,太孫殿下無恙即可,阿溫的命不值錢。」

他皺了下眉,又問:「孤值得你以身犯險?豁出命去?」

「值得。」

「為何?」

「太孫對阿溫好。」

「哪裡好?」

「太孫給阿溫點心吃,阿溫喜歡太孫。」

我傻笑著看他,一臉真誠,他卻神情嚴謹,有些怔神。

我說得誠懇,他卻臉色不太好看,抿著唇,好一會兒才開口:「你給他抱了?」

怕他不信,我又道:「從前在冷宮,劉春公公也給過阿溫點心,但他不好,他每次都要抱阿溫,我不喜歡他,太孫給我點心吃,從來也沒提過要求,所以太孫是真心對阿溫好。」

「就抱了一次。」

我伸出一根手指:「然後被桂花嬤嬤發現了,嬤嬤很生氣,她說這樣不對,是不好的行為,阿溫也覺得不好,從此都不理劉春公公了,他身上很臭。」

話講完,太孫的臉色卻依舊不好看,凌厲的桃花眼閃過狠色,一瞬間連周身的氣息都變得陰沉。

我心頭一顫,有些害怕:「太孫,阿溫知道錯了。」

太孫眸子深沉地看我,忽然嘆了口氣,薄唇微抿,從袖子裡拿出了隻巴掌大小的蒸蟹。

我有些驚喜:「螃蟹?」

那蠢笨的腦子,忽然記起宮宴之前,我曾在書房小心翼翼地問太孫:「中秋宮宴是不是有蟹?」

太孫當時「嗯」了一聲,目不斜視地看書。

我又問:「螃蟹有幾條腿?」

太孫蹙眉,不耐煩地放下了書,側目看我,眸光清冷。

傻子那時已經不怕他了,瞪著好奇的眼睛,等他解答。

他冷不丁地輕笑一聲:「蟹六跪而二螯,為八足。」

「八條腿呀,它可真會長。」我驚奇道。

太孫輕嗤,沒打算再理我。

然而沒一會兒,我又問道:「蟹好吃嗎?」

…………

阿溫永遠記得,尚為太孫的周承翊,於宮宴上挑了隻螃蟹藏於袖中。

深更的重華宮,燈火搖曳,少年皇孫用修長而有力的手,掰開那隻蟹,取蟹黃於幹凈掌心,遞給對面十三歲,從未見過和吃過螃蟹的傻子。

秋意濃,蟹黃香,傻子瞇著眼睛,小貓兒似的將他手心舔了個幹凈,一臉饜足。

然後鬼使神差地,皇太孫伸出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臉頰。

三年的點心養出來的肉,果然手感極好。

3

景壽十三年,八月。

朝堂黨政無止息,因政事得失,宰執蔡章被景帝罷黜發落。

一向唯諾的太子也不知哪根筋不對,當眾反駁景帝:「蔡相以直言得人,父皇卻因直言棄他,天下人何議?」

景帝震怒,道:「便讓天下人議朕,賢名留於太子與蔡章,如何?」

太子跪地,冷汗淋漓。

不久,太子囚於東宮。

我在書房為太孫研墨,聽他冷笑一聲,對平西將軍府的舅爺陳晏道:「祖父最忌皇子結黨營私,偏他還是個太子,素日與蔡章並無私交,此番卻去觸祖父逆鱗,受人挑唆至此,蠢如鹿豕。」

太孫與舅爺議事,我研完墨,覺得無聊,蹲在桌子腿下撿地上的點心渣吃。

撿幹凈了,又託腮坐了一會兒,還是無聊,最後伸手拉了拉皇太孫的衣袖。

接著,一隻手落在了我腦袋上,輕揉了下。

我抬頭,正看到太孫在低頭看我,黑沉沉的眼睛藏著微光:「出去玩吧。」

太孫聲音低柔,我頓時來了精神,在舅爺訝然的目光下,從地上爬起來跑了出去。

一路朝著冷宮跑去。

跟桂花嬤嬤她們聊了會兒天,又給幾個特別老邁的老嬤嬤洗頭篦發。

最後走的時候,我背了個爛筐。

嬤嬤問我去哪兒,我指了指甬道往西——

「太液池,摘蓮蓬。」

嬤嬤道:「不要亂跑,這地兒亂糟,去年拜月節後,劉春那個老閹貨就沒了蹤影,也不知是不是掉湖裡淹死了。」

我揮了揮手:「嬤嬤你別嚇唬我,我每年都去太液池摘蓮蓬你忘了,而且我會扒拉水,淹不死的。」

皇宮御苑內的太液西池,在六所往西萬牲園方向,湖泊遼闊,垂柳依依。

荷葉飄香時節,我滿腦子都是多摘些蓮蓬,給玉春姑姑她們吃。

往年摘的蓮蓬,除了生吃,玉春姑姑還拿來熬湯,她說蓬肉鮮嫩,加冰糖熬湯,清心養神,極適合太孫。

一說適合太孫,我頓時來了幹勁。

隻沒想到半路遇到了張貴妃宮中的秦嬤嬤。

秦嬤嬤待人和善,雖是貴妃身邊的老人,卻從不擺譜。

我對她一向印象極好。

可這次她言談舉止頗是奇怪,先是問我在重華宮好不好,又問我想不想到貴妃的昭純宮去。

最後她還說:「聽聞不久前甬道有個姓姜的老婆子因為痢疾沒得救治死了,嬤嬤們年齡大了,辛苦將你養大,你想不想讓她們過得好一點?」

我誠實地點頭:「想。」

秦嬤嬤頓時滿意,剛要開口,我又道:「但她們過得很好啊,我經常送吃食給她們,太孫殿下是大善人,待阿溫特別好,桂花嬤嬤說姜嬤嬤不是痢疾死的,她就是年齡大了,人人都有那麼一天,她還說了,姜嬤嬤有福,是善終,好人才能善終,人不能做壞事,因為壞人會被雷劈死。」

秦嬤嬤臉色一變,我未曾察覺,又接著道:「太孫殿下是好人,所以他一定會長命百歲,阿溫也是好人,能活到九十九呢。」

…………

與秦嬤嬤告別後,我哼著歌去太液池摘蓮蓬。

卻沒想到剛剛下水,身後傳來異響。

疑惑地回頭,迎面砸來一塊硬石。

石頭砸在腦袋上,熱乎乎的血順著額頭淌到眼睛裡,眼前模糊,我隱約看到個眼生的太監,又朝我揮起手中的石頭……

再次砸下來之前,我已經暈死在了身後的水池裡。

此時天色漸晚,湖邊無人,太監下水,又按著我的頭在水裡悶了幾下,然後將我往荷葉深處推了推。

做完之後,他匆匆離去。

幾個時辰後,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命大的傻子哆嗦著,從湖的另一邊爬了上來。

四周看了看,太黑太冷,遠處樹影綽綽,如同鬼魅。

我嚇得又縮回了水裡。

就這麼不知在水裡泡了多久,腦袋越來越沉,越來越疼,身子也越來越冷,意識開始模糊起來。

大概是要死了,嬤嬤說過,人在臨死時會回到最想回的地方。

我看到幼時的自己騎在阿爹的脖子上,手裡拿著串糖葫蘆。

廟會人聲鼎沸,擠來擠去,遊街的隊伍正從眼前經過。

轎板上高高坐著的男童女童,打扮成菩薩像上的童子和龍女。

我癡癡地看,然後一旁的阿娘笑道:「咱們聞笙長得也好看,明年廟會娘找他們去,讓咱們聞笙來扮龍女。」

第二年,我果真坐在了高高的轎板上,聽人們議論說上面坐著的是郡守大人家的幼女,雖說是個癡兒,但長得粉雕玉琢,真是好看。

一路敲鑼打鼓。

行至半路,我突然看到了皇太孫。

他在人群之中,穿著朱紅色麒麟錦衣,挺拔俊逸,氣質獨絕。

周遭突然變得極其模糊,一切都消失不見,天地之間唯留那眉眼陰沉的少年,巋然而立,神情漠然。

那雙黑沉的眸子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薄唇微抿,凌厲而震懾地喚了一聲——

「阿溫!」

隻一聲,我猛然驚醒,人還在水裡,徹骨地寒,周圍卻是火光耀眼。

大批禁軍侍衛舉著火把,層層圍起了太液池,亮如白晝。

皇太孫就在我面前,如方才一樣的眉眼凌厲,面色陰寒且蒼白。

然後他一把將我從水裡撈了出來,抱在懷裡,回了重華宮。

自那之後,我感覺自己腦子更加不夠用了。

因為太孫開始說很多我聽不懂的話。

他在紙上寫——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

同月,爍陽大長公主與太常寺卿林大人之女林若薇,同張貴妃所出的晉王殿下,婚期將至。

太孫又寫——

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不久,林若薇與晉王殿下婚事生出變故,因有人傳出林若薇與府裡侍從有染,早就珠胎暗結。

爍陽大長公主震怒,直言要將造謠者腰斬。

宮裡的張貴妃坐不住了,命身邊的秦嬤嬤帶著女醫去驗證真假。

爍陽公主惱怒至極,卻隱忍不發。

女醫驗身,表明林小姐並未懷有身孕,但也表明小姐已非完璧之身。

爍陽公主一個耳光打過去,次日林小姐懸梁自盡。

她這一死,公主與張貴妃的梁子結下了,徹底反目。

重華宮內,太孫握著我的手,落筆如行雲流水,在紙上寫道——

烘蟲至穢,變為蟬而飲露於秋風;

腐草無光,化為螢而耀彩於夏月;

因,知潔常自汙出,明每從晦生也。

寫完之後,他頭都未抬,對凌邵道:「馮少霄滅口,告訴他,孤會善待他的家人。」

凌邵剛要領命離開,太孫的聲音又淡淡傳來:「他死之後,將他的妻兒寡母,也一同殺了罷。」

我側目看著太孫,殿內燭火輕晃,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勾勒出的下頜弧度鋒銳,透著森森寒意。

我不由得想要縮回手:「太孫,你做壞事了?」

聲音有些怕,望著他的眼神也惶恐。

卻不料他一把握住我縮回的手,低頭看我,眼神漠然:「阿溫怕我?」

「怕。」

「孤來告訴你什麼是壞事,五歲時孤的乳母被人以全家性命為要挾,投毒於孤,這才叫壞事,母妃留給我的婢子,自她幼時便貼身服侍,後來也能被人收買,宮宴上領孤至冷宮甬道,這才叫壞事,爍陽太姑母貴為大長公主,食邑五千戶,偏要妄圖攪弄風雲與晉王結盟,這才叫壞事,知道我為什麼不吃她那碗杏酪嗎?

「上巳節的宮宴,孤正是因為吃了她遞過來的鹿血膏,被宮婢領到冷宮甬道,獒犬聞著味追來。

「阿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他們不懂這個道理,既如此,孤又何必跟他們客氣?」

太孫笑得和煦,可那深沉的眼中,冰似的眸子,淬著懾人的陰寒。

他又道:「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孤從不相信任何人,也從不會珍視任何東西,所以她們會死,會哭,孤不會,永遠不會,登高位者,悽涼萬古,孤早就做足了這個準備。」

「可是,可是太孫殿下很可憐。」我紅著眼圈,結結巴巴道。

太孫蹙了下眉,神情略微緩和:「孤怎會可憐?可憐的是阿溫,險些連命也沒了。」

他的手摸在我腦袋上,前額藏在發間的傷疤,還隱隱作痛。

我拉住了他的手:「阿溫不可憐,阿溫喜歡桂花嬤嬤,還喜歡玉春姑姑,也喜歡太孫,心裡有喜歡的人,也被人喜歡,才不會可憐。」

想了想,我又道:「太孫殿下沒有可以珍視的東西,也沒有可以相信的人,那也沒關系,以後阿溫會更加喜歡太孫,相信太孫,那樣太孫會好許多,應該不會太過可憐了。」

傻子的言語,惹得皇太孫勾了勾嘴角,手摸在我的耳朵上,輕笑一聲:「好,那阿溫可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偷吃點心的時候別忘給孤也留一塊。」

4

景壽十四年,皇帝壽宴。

太孫送了一副秋菊圖,景帝觸景生情,想起曾經最喜賞菊的孝文皇後。

被囚近一年的太子殿下,被下旨釋放。

同年,景帝道皇太孫已過二八之年,欲為其選妃。

一時間各官家小姐的花名冊連同畫像,雪花似的飄到重華宮。

也是同年,江北之地因廣王宗室強徵捐稅,鬧出近百樁人命案,進京告狀的百姓被攔路堵截,殺害無數。

有漏網之魚告到了大宗正府,結果大宗正府推給了監察院,監察院又推給了刑部,無一人肯受理。

廣王是江北之地的土皇帝,勢力盤踞。

其已年逾五十,是先帝之子,景帝王兄,當年也曾發兵助景帝登位。

出了這樣的事,大家第一反應都是壓下去。

直到江北出了暴亂,御史臺彈劾三司罔顧人命,致進京告狀的百姓走投無路,撞死在宗正府門口的石獅上,景帝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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