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太虞族長幾乎是在歇斯底裡。與此同時,太虞族長先前祭起的血腥日影落空後,就向羽山山頂砸去,扛著天地殺機的太淵門眾人難以躲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死亡籠罩向自己。

  杻陽山上傳來牧鶴長老蒼老的聲音。

  “仙人無寒暑,修士求長生,本就違逆天時……”

  兩枚龜卦被拋起,血腥日影停滯空中。

  “此時不醒,更待如何?!”

  一正一反,龜卦落地。

  柢山下陷!即翼山下陷!羽山下陷!古祝山下陷!轉瞬之間,四座大山連同它們延伸的山脈都被一同從大地上抹去,憲翼之水從杻陽山先前挖出的大洞中湧出,填埋了四條山脈下陷後形成的裂縫。

  轉眼間,山脈化為大河,地象被強行改變。

  伴隨著憲翼之水的奔流和牧鶴長老的一聲喝令,陣中各宗門人猛然驚醒,破水而出,面色雖然還是格外慘淡,卻已經比之前好多了。

  鬼谷一派,佔卜天地,至高深者能逆天象而更之,而牧鶴長老無疑是其中之一。此刻,牧鶴長老利用沉山為河的方向,強改天命,衝散了因師巫洛而起的天地殺機對陣中眾人的影響。

  日影重新落下,卻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聲響,它接觸到將羽山取而替之的憲翼水後,就無聲無息地懸浮在水面。血汙源源不斷地從日輪旁邊流出,速度極快地染紅整條水脈。太淵莊眾人驚魂未定,在旁側落下。

  另外一邊,太虞族長的叫嚷卻戛然而止。

  空桑百氏的其他人想驅使日輪月影去保護他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節緋紅的狹刀從他的咽喉處冒出來,刀柄握在一隻蒼白得有些病態的手中。

  “我記得你們……”

  師巫洛沒有起伏的語調就像下有寒水湍流的冰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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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虞族長雙手抓住刀身,緊緊握住,手背上幽詭的太陰神紋光芒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是你們在九淖設了埋伏。”

  師巫洛轉動刀柄。

  刀氣自內而外從太虞族長身體中爆發出來,每一塊血肉,每一塊骨頭都被刀氣攪碎,在高空炸成一朵妖冶至極,也森然至極的血肉之花。

  杻陽山上。

  牧鶴長老拄著拐杖,緩緩起身,手扣龜卦。

  就在他將一步踏出時,一道身影拼盡全力穿過倒流的憲翼之水,衝到他面前,一個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看到來人,牧鶴長老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師叔!”

  半算子掙扎著爬起來,血順著臉頰的線條往下滾,一張原本還算清俊的臉狼狽不堪。

  他張開手,滑稽又可笑地攔在牧鶴長老面前。

  “師叔!是仙門錯了啊!仇薄燈就是傳道授業的那位神啊!他為萬古開大道,萬古承其恩,並無前後古今之分!是仙門負他,是蒼生負他……求仙問道,求問心無愧,求心有是非,不是求全責備,不是求狗苟蠅營。忘恩負義,那我們修的算什麼仙啊?”

  “仙門不想負他。”

  有另一人作答。

  剛落到半算子身邊的不渡和尚猛然抬頭。

  緋刀抽回,師巫洛冷冷望向一個方向。

  一尊金光灼灼的佛陀相浮現在笑臉彌勒背後的虛空中,眉目悲愴。

  “可他血衣成魔後,身系十二洲的冤魂業果。”

  “今已成劫厄。”

第103章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放屁!”

  一片肅殺沉凝中, 有人粗俗嘶啞,破口大罵。

  是半身染血的陸淨。

  他半跪在倒流的憲翼之水旁, 因月母與白衣紀官戰鬥的餘波,因方才的天地殺機而胸口氣血翻湧,五髒六腑疼得幾乎攪碎,筋脈疼得幾乎斷裂。然而比五髒六腑震蕩,筋脈斷裂更疼的是他的脊骨。

  他的出身,他的驕傲,他過往一切的認同都在搖搖欲墜。

  他幾乎無法站立, 幾乎無顏面站立。

  “什麼魔願意舍身救人?什麼業果是為千秋萬古傳道受業?!”陸淨咬緊牙關,一點一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每多說一個字, 肋骨就像多斷掉一根一樣,可他還在說, 還要說,“你告訴我他是魔,那天下配稱神佛!”

  “你告訴我啊!!”

  他幾乎是在嘶吼, 幾乎是在咆哮, 猙獰扭曲, 淚流滿面。

  告訴我啊。

  告訴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告訴我仙門萬載為什麼把一位為天下身死道消的神君的功績生生抹去啊!告訴我這麼多年,我的驕傲算什麼啊!那麼多的經文道義, 到頭來全是笑話嗎?

  “阿彌陀佛。”

  彌勒不復喜樂, 隻是合掌。

  “佛你爺的, ”陸淨嘶吼,吼得滿口鮮血, “你說啊!”

  氣血翻湧,他向後踉跄一步,險些摔倒。一隻熟悉的手從旁邊伸出,按住他的肩膀。陸沉川不知道什麼時候從空中走下,走到自己最小的弟弟旁邊。陸淨拍掉他的手,重重摔倒在地,滾進淤泥裡。

  陸沉川低頭。

  淤泥裡,陸淨用手肘支撐自己,一聲不吭,掙扎著,摔倒又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陸沉川有些恍惚,隱約記得以前十一被趕鴨子上架練武,因為平時偷懶,對練時總被揍趴下,一倒就哭爹喊娘,得人過去拽他。

  什麼時候,這個年紀最小最喜歡耍無賴的弟弟,突然就長大了?

  “《典藏》第二卷開篇講了什麼?”

  陸沉川收回手,忽然問道。

  羽山下陷形成的河床滿是嶙峋的石頭,陸淨手肘被鋒利的石脊割出長長的口子,撐起身時泥沙碾進傷口裡,疼得他渾身都在哆嗦。陸沉川一問,他本能地一縮脖子,條件反射地想躲即將落下的戒尺。

  “什麼第二卷?”

  神出鬼沒的戒尺沒有落下,陸淨自己卻面朝下又摔進水裡,耳朵被泥沙和水灌得嗡嗡作響。

  他艱難地從泥沙裡抬起頭,抹了一把血和水。

  陸沉川嘆了口氣。

  旁側,有一名鬼谷弟子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替陸淨做出回答。

  “《典藏》第二卷開篇講了、講了禍劫十二洲……”

  “晦暗三千年。”

  …………………………………………

  一扇又一扇八邊形的厚重石門旋轉打開,一道又一道貼滿咒枷的重鎖打開,一層又一層刻滿密紋的沉匣打開,一卷又一卷寫滿古字的卷宗被起出,被翻開……山海閣封印諸多密宗的地底要閣中兩排銅盞沉默地燃著。

  又是一頁舊紙被粗暴翻過。

  左月生猛地跳起來,帶翻一疊堆在銅案上的辛秘卷宗,砸起一片塵埃。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一定是搞錯了什麼!一定是搞錯了!”

  陶容長老俯身,將那一疊歷代山海閣主翻閱過無數次的卷宗撿起來,拂去上面的塵埃,整整齊齊地又在桌上摞好。

  “事情就是這樣,”陶容長老低低嘆口氣,“中古的荒厄……”

  陶容長老停頓片刻,才慢慢地講出了迄今為止仙門始終不願意面對,不願意公開的悲涼真相。

  “是他造成。”

  左月生愣愣地看著那疊讓曾經的左梁詩踏遍十二洲尋找一個答案的辛秘宗卷,旁側幾個銅箱,堆滿了左家一代一代在迷霧裡艱難探索留下的猜測。那些猜測不斷地更迭,又不斷地被推翻。

  始終沒有一個答案。

  陶容長老翻開一卷書冊,將它輕輕推到青銅長案的正中間,人魚油脂熬制成的燭火照出幾行字:

  “……中古,荒厄橫行,瘴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是故仙門與城池契,結契兩相生,苦渡千年,霧瘴方退,載為‘禍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

  因為《古石碑記》殘缺,中古往事模糊不清,這是少有的關於中古往事的明確記載,而記載中的“晦暗三千年”也點名了中古往事殘缺的又一原因。而這一記載,寫在《典藏》的第二卷,為其“古記部”的開篇。

  十二洲所有修士入門必讀的訓诂就是《典藏》。

  《典藏》扉頁的第一句話是“神授聖賢以道,聖賢傳道天下,是以我輩修士當以護蒼生為己任。”此後共分三十六卷,分別為天文、古記、地理、倫類、百氏、宗派……等三十六部,囊括修士求索之路的方方面面。

  其中第二卷古記部則記載了一些十二洲重要過往。

  開篇講的是大荒的蘇醒。

  之所以稱“蘇醒”,是因為環繞在人間之外的大荒,始終在不斷徘徊,選擇十二洲發生重大變故的時候擴張,給人的感覺就像它是一片活著的黑暗。一般情況下,大荒擴張隻會進攻一洲一陸,就像有選擇的蠶食。但記載中,大荒曾有過極其罕見極其恐怖的全面暴張,十二洲同時面對黑暗的襲擊,宛如一個養精蓄銳的恐怖存在不滿於一城一洲的胃口,企圖將整個十二洲的文明吞吃下腹。

  這種程度的大荒擴張被稱為“荒厄”,也稱為“蘇醒”。

  而中古,就曾爆發過一場荒厄,當時飽含瘟毒疫氣的汙穢黑瘴從四面八方湧出,淹沒了十二洲。與那時候的黑瘴相比,如今的“瘴月”都隻能算是輕霾小霧。仙門弟子奔赴各座城池,相抗相守,世代煎熬。天工府的飛舟就是在這一時期發明出來的。

  這一次大荒蘇醒的影響足足持續了三千年。

  城池凋零,村鎮覆滅,百不餘一,生靈塗炭。荒厄結束之後,仙門的修士冒險穿行在兇險的曠野中,協助城池重建,自此城池與仙門結契,契約兩相生。

  可古往今來的經書典籍,卻沒有哪一本提及這場荒厄的起因。

  “神君,也就是閣主您認識的太乙小師祖。仇師祖,仇薄燈。”陶容長老低聲開口。“神君隕落後,巫族一直在嘗試復活祂。他們其實不屬於修士,他們就像如今的祝師祝女一樣,是供奉神君的巫祝……更準確一點地說,是今天的祝師祝女和城神的關系是從神君之於巫族衍生出來的。

  “祝師祝女與城神之間存在特殊的聯系,巫族與祂亦然。”

  說到這裡,陶容長老微不可覺地停頓了一下。

  “鱬城的神鱬能夠將命魂賦予城民,使得鱬城的城民在死後能夠因循磷火的指引,返回故裡一樣。反過來鱬城城人也能夠將命借給鱬魚。舟子顏當初就是用這個方法,以一己之力供養整座城池的魚。”

  聽到“舟子顏”三個字,左月生下意識去看陶容長老的神情。

  他蒼老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變化。

  “巫族也用了類似的辦法,不同的是神君殒身,屍骨無存,神魂殘破。所以他們用了近百年,以禁忌之術,想為神君煉出了一具身軀,這就是傀術的起源。”

  左月生一愣。

  他想起天雪舟上,仇薄燈的確擁有一個小小的若木傀儡。

  陶容長老自嘲笑笑:“聲名狼藉正道不容的傀術其實一開始隻是一群巫民為了救他們的神發明出來的……後來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引發了一次次災禍。簡直就像什麼逃不出去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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