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長安的落日甚是宏偉,殘陽略過高處的琉璃瓦,又灑在寬闊的肩膀上,泛著隱約的金紅,鬱成朗一路快馬加鞭歸家。趕在日落之前,他想見到家人。

  他在烈烈晚風中難止思慮。

  方才,陛下始終沒有提起分毫政事相關的話題,隻是負手在橋邊,散漫隨意地問了幾句西南風土人情,闲聊兩句家常。一樣平淡的對話,鬱成朗卻不敢真的當家常對待,他的後脖頸繃得僵直,說話盡量慢些,也要皆斟字酌句,不敢出差錯,冷汗還是順著手心緩緩漫開來。

  皇帝不問,不提,隻因為他在西南的一舉一動,雖看似自在悠闲,卻早已被了若指掌。

  而他還能在一旁與陛下微笑著談風土,談家人,侍候垂釣,那也因為他擁有足夠的忠誠。

  外祖父年老,不願放下手裡這片祖宗家業,因為西南這塊封地,乃是兩代前的太外祖父撒熱血掙得的,西南王一脈自那開始,便盤踞於西南邊境上百年。可自先帝開始,朝綱薄弱,為了安撫異性王,又因為先帝那時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太子,並無孩兒,便把母親指婚給了皇室常駐長安的遠房表親忠國公世子,也就是他的父親。

  母親是外祖父最疼愛的女兒,也是西南王的掌上明珠,他自不舍得讓女兒遠嫁長安,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體,因為他不會為了女兒貿然與皇權翻臉。

  然而轉眼間,當年隻有十歲不到的少年皇帝登基已然有十餘年,雖本朝自先帝起的薄弱早就顯露無疑,隻那麼多年下來,漏洞卻不見大。為政當權者徐徐圖之,頗有建樹,但立時做到繁榮昌盛太平盛世,那也並非一口氣便能達成。故而外祖父動那心思已久了。

  他想要更進一步,他不甘心再窩囊下去,不甘像先輩一樣蜷縮在西南,默默無聞的蒼老死去。

  從籌備到一切的一切,用時十餘年,而西南王卻發覺,那位少年皇帝和他的忠僕們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簡單。

  他的殺心愈發濃。

  若皇帝平庸,他這個握著兵權的異姓王尚能苟活,然若非如此,在現在的統治者手下,異姓王不過是溫水煮青蛙,和一擊致命死得痛快的區別罷了。

  可轉眼一想,西南王一脈始終生不出兒子,他便是打下江山,又交予何人?老頭納了二十多房姨太太,可除了早逝的正妻所生的南華郡主,和第八房妾室所生早夭的男孩,始終再無生育。

  好在女兒膝下育有一子。他的外孫鬱成朗一天天長大,雖初時身子多病瘦削,與長安幹燥多變的氣候十分相衝,故而隻得離開長安將養,但卻也給西南王一個機會,使他能順勢把外孫接回西南。

  這孩子是個好的,身子一日譬如一日壯實,腦子聰明活絡,與之相襯的是他穩重的性格。比起那個過繼來的孩子,他自己的親外孫不知強出多少倍。

  然而老西南王有意,鬱成朗卻全然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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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家族,他的父母妹妹,全都在長安。他不可能拋下他們,和外祖父去成就甚麼宏圖霸業,再者,外祖父已然日薄西山,即便有兵有馬,也注定鬥不過兵強馬壯的朝廷,和運籌帷幄心機深沉的青年皇帝。

  況且,即便他想,也是辦不到。

  現在坐在那把龍椅上的男人,或許在許多人眼裡不顯,一心如先帝一般向佛,不問政事,平淡無常,但卻並非如此。

  這位統治者的眼線遍布全朝,上至大權臣崇北侯,下至一個小小的侍郎,再到西南王府,自打他年少登基的時候,便用足了極端可怕的耐性,不知十幾年後,又滲透到了甚麼程度。

  就連鬱成朗自己,也是皇帝的眼線之一。

  西南王大約做夢也沒想到,他自己的親外孫,其實才是皇帝派來監視他的人。甚麼病弱瘦削,不過是混人的。隻他妹妹是真嬌貴病弱,病得叫再鐵石心腸的男人都後怕。可鬱成朗卻非是如此。

  可嘆,他每月都要費盡心機篩查府中的下人和門客,隻為找出透出信兒給皇帝吃裡扒外的細作。但實則他最親近的外孫,才是他恨不得使之血濺滿身的人。

  但鬱成朗也不敢分辨,府中是否還有旁的細作,他自知自己的身份最近於西南王,卻也是最敏感多變的。思及此,他卻不敢再細想,唯恐夜裡由於過於陰寒恐懼而難以入眠。

  忠國公府還是老樣子。

  他離去時的朱門,未顯斑駁,仍是一片欣欣向榮。

  鬱成朗始終還是念家的,他幾乎迫不及待地要見他的父母和妹妹。

  然而事與願違,母親的眼睛腫得像核桃,拉著他道:“朗哥兒總算歸來了,你可去勸勸你妹妹罷,她……她大大不好了!”

  鬱成朗離開長安將近十年,他走時妹妹還年幼,如今這許多年,雖則心中仍掛念他的小妹妹鬱暖,但實則他對妹妹印象早已模糊。

  嗯,不過他覺得,自己的妹妹,應當會是那種嬌俏溫柔,文弱而賢惠的那一類少女罷?不然怎麼能成為傳聞中長安公子哥心中的神女呢?

  他又想起皇帝來。

  方才陛下與他說話時,始終沒有提及他妹妹一個字。

  但是,當他離開前,聖人的貼身僕從,卻交給他一個錦盒,並囑咐使他妹妹大婚之時簪戴上。

  鬱成朗渾身大震,隻他猜不透陛下的本意是何,也不能多猜。

  上位者的心思,若不是了然明白,那便不能去猜,猜錯了反易招來殺身之禍。

  他隻需要負責把東西帶到便是。

  不過回到家裡,鬱成朗才明白,或許陛下的意思,還不全然止於此。

  根本就是讓他當老媽子看好他妹妹吧?!

  他傳聞中溫柔賢惠的神女妹妹,現下正為了不嫁人而鬧絕食。她的眼淚跟流不完似的,哗哗哗往下掉,見人就能掉一斤眼淚,滿臉蒼白哀哀的樣子,哭得人肝腸寸斷。

  鬱成朗:“…………”這得是多大的一個攤子!

  其實吧,若照著他的脾氣來,矯情是麼?發脾氣是吧?仗著人人疼你是吧?

  好啊。那就晾你十天半個月,晾老實了就不敢作了,再嬌貴寵縱的小姑娘也得收拾服帖了罷?

  但,現在阿暖可不僅僅是他妹妹。

  她可是大佬的女人,這誰敢瞎晾?

  那必須得好聲好氣哄著,給她認真掰扯清道理嘛。畢竟,全家隻他一個稍清楚些全局,換個人可能碰見她這麼無理取鬧都無話可說了。

  他這是甚麼命?

  陛下的意思雖然難明,但至少一點是很清楚的。

  他要看妹妹收拾得精致嫵媚,簪著錦盒裡的東西嫁給他。

  呵呵,現在阿暖這幅鬼樣子,估計上個花轎就能厥過去,還嫁人呢……呵呵。

  於是鬱大哥就開始苦口婆心勸:“乖暖啊,兄長這就不明白了,嫁人有什麼不好的?娘親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嫁給爹了,這不過得極為和滿幸福麼,哥哥還會叫你吃虧不成?哥哥給你承諾,十年之後若你過得不好,哥哥幫你和離,好不好呀?”他的語氣就像是在哄小孩。

  鬱暖躺在病榻上,手臂微撐,卻起都起不來,流著淚語聲細若蚊吶:“十年?十年之後你兄長在哪兒,我又在哪兒……你如何擔得起這十年?那時候,或許我都認命了,這輩子也便那般了,又或許妹妹早死了,草席一卷埋個幹淨。兄長,你便……莫要哄我了。我便是立時死了,也不要嫁給他!”

  鬱大哥沒想到自家妹子這麼倔啊,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氣勢也實在嚇人,不曉得陛下看到什麼表情?

  於是又慢慢拉著妹妹哄道:“這又是怎麼說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年紀小不懂事也就罷了,隻這孝道卻不能丟,若叫娘親爹爹聽了那該多傷心?他們養著咱們,又非是給添堵的。若不能彩衣娛親,那也好歹莫要嚇折騰,爹娘這年事已高,隻盼著能高高興興送你出嫁了,且說句不好聽的,你這身子病弱成這般,比尋常人更難承受這般搗騰,到時候吃虧的還不是自個兒啊?你說是吧,況且,哥哥同你說,這男人可不能光看外表啊,這外表和家境都算不得什麼,有時候你得……”

  鬱暖有點懵,可能由於原著是男主視角的原因,她是真的不記得原著裡還有鬱大哥趕著來摻上一腳了,不僅摻上一腳,還話那麼多,絮絮叨叨老媽子似的一長串,也是活久見。

  於是她虛弱打斷道:“兄長……你能讓我清淨著些麼……”

  然而清淨不了,因為原靜也來了。

  原靜是鬱暖的手帕交,更是她的護犢子知心大姐姐,並且也一心為著鬱暖著想,希望她不要貿貿然嫁給周涵,葬送了身為女人一輩子的幸福。

  呃,並且原靜與鬱成朗之間,還有點隱晦的微妙在裡頭。

  鬱暖這兩日臥病在床,這事兒忠國公府可是誰都沒透。原靜也是……聽聞鬱成朗歸來了,才提著裙角來忠國公府拜訪的。

  一進鬱暖屋裡,便聽到有人在苦口婆心地勸鬱暖,讓她注重身體。

  原靜覺得這很應該。

  這人還勸鬱暖,讓她不要淨給爹娘添煩心事兒。

  原靜也覺得這應該。

  這人又勸,讓鬱暖收拾收拾準備嫁人,男人嘛,絕對不要看臉看家世,得看有沒有擔當有沒有氣魄有沒有本事。

  原靜覺得,這不可以。

  於是她豎著眉進去,然而一見鬱成朗濃眉挑起,長身玉立在那兒,這姑娘便怔怔忘了該說甚麼,隻愣愣丟下一句:“還是……叫阿暖自己想清楚罷。”

  鬱成朗擰著眉看她,直白問道:“請問姑娘是?”

  原靜心中苦笑,面上不顯,隻是頷首道:“我姓原。”

  鬱成朗了然,點頭笑道:“是原姑娘。多年前我離開長安之前,還得了你贈的糕點。”

  原靜心中略松,露出一個柔和的表情:“是,沒想到大公子還記得。”

  鬱成朗點頭道:“你我兒時相識,我自記得比旁人清些。”

  原靜面上微紅,低頭輕聲道:“阿暖的事,為何你那般說?我看周家三公子沒什麼好的,你把她往火坑裡推作甚麼?”

  鬱成朗看了一眼像是要哭昏過去的妹妹,終是嘆息一聲,慢慢道:“在下請原姑娘出去一敘罷,讓她先歇息著。”

  他又看了眼擺在案上的錦盒,對鬱暖苦笑道:“阿暖,這是一位貴人相贈,說是予你的新婚禮……那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你出嫁前,切切記得要戴上。”

  鬱暖別過臉去,隻作不曾聽到。鬱成朗則嘆息一聲,隻得先退出去。

  然而,等鬱成朗和原靜都出去了,僕從們盡皆散去,鬱暖才顫顫巍巍下了地,纖白的手指輕輕打開描金的錦盒。

第22章

  錦盒裡躺著的,是一枚鏤刻成盾形的玉佩。它靜靜躺在缁色絲綢軟墊上,器體難掩沉靜古雅。鬱暖動作微頓,緩緩把它拿起來,以指緣輕輕摩挲。

  她發覺這枚玉佩一端偏薄,另一端渾圓厚重,雕功繁復而銳利,還隱隱透著一股戮氣。

  她方才以為,照著兄長所言,裡面裝的大抵會是簪子首飾一類的物品,畢竟那才是能成婚時候簪戴在發髻上的。

  現下看來,大約是兄長誤會了,亦或是交代的人,都不曉得裡頭是什麼。

  這枚玉佩……

  她覺得非常眼熟。

  並且,它和上趟踏青宴上秦婉卿刻意所戴的那枚很相類,但卻不似秦婉卿的那枚簇新而華麗。

  這塊瞧著年代更久遠,式樣古樸低調,質地似玉似石,難辨究竟,稜角磨得圓潤而泛光,仔細輕撫時,便能感受到指腹下復雜細微的紋路。她眼眸微凝,又見側方镌刻著古老晦澀的銘文。

  說來慚愧,其實她看不懂這些銘文。

  雖偶爾會在兩本珍藏得泛黃軟爛的古籍上瞥到兩眼,但由於這也不是現下長安貴女們會學的東西,她更不是個好學之人,翻書大多是為了人設裝裝樣子,故而她從來沒想過弄懂那些古老的文字。

  秦婉卿的那塊,是仿著男主所戴的玉佩復刻來的,但仔細一辨卻仍是有所不同。

  而她收到的這塊,卻和戚寒時日常所佩的一模一樣。

  但明顯,絕對不可能是同一塊。

  男主那枚玉佩,原著中有記載,除卻是皇室傳承之物,更是整個瑞安莊的玉鑰令牌。

  也就是說,隻要憑那塊玉佩,便能讓瑞安莊的總管事無條件遵從,不管是賣了這座長安人趨之若鹜瘋狂砸錢的皇莊,還是一把火燒為灰燼,都無人敢有半分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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