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定要說嗎?”黎羚困惑地問,“你不覺得剛才氣氛很好嗎?”

  金靜堯:“不覺得。”

  可能是光線的原因,他的耳朵看起來很紅,像盛夏的曬痕,暗淡而朦朧的日光。

  “氣氛很好嗎。”他突然又問她。

  “不好。”黎羚很配合地說,“導演,你說不好就不好。”

  她都這麼順著他了,他看起來倒也沒有很高興,還是在用那種比較有壓力的眼神盯著她。

  黎羚試探地問:“那我們再來一條?”

  年輕男人垂下眼睛,盯著黎羚看,回憶起對方小得可憐的臉,泰半被埋進自己的掌心,近乎苦悶的表情。

  還有她烙印在他的皮膚裡,雨霧般的吻。

  “你很想來。”他評價。

  黎羚:“……”倒也不是很想。

  金靜堯:“想下班。”

  黎羚:???

  她說了嗎,不是,應該沒說吧,這嘴難道是開過光了,黎羚十分驚恐地看著對方。

  金靜堯突然彎了彎唇,用不是很善良的語氣說:“算了,先這樣吧。”

  他轉過身,十分幹脆利落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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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甬道的天花板這麼低,他身形又這麼高大,根本直不起腰。

  黎羚本想要看他笑話,卻發現即使如此,對方的背影還是很鎮定和自然。

  就在這時,年輕男人轉過頭,不是很耐煩地看了她一眼:“還不走。”

  “爬累了呢,導演。”黎羚說,“我坐一會兒再出去。”

  金靜堯沉默片刻,作出較為中肯的評價:“確實爬了很久。”

  他轉過身,重新向她走來。

  猝不及防,黎羚的腰被一雙溫熱的手輕輕攬住。

  他將她抱了出去。

  從這個視角看過去,年輕男人的耳廓似乎更紅了一些。

  黎羚沒有想太多,隻是比較記仇地將手掌上的灰塵全部擦到了對方的肩膀上,並成功地讓他看起來更髒了。

  -

  重新坐回輪椅的一瞬間,黎羚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終於活了過來。

  在這麼窄的地方拍戲,真的渾身酸痛,不啻於坐完三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

  “腳踝疼嗎。”金靜堯垂下眼問她。

  黎羚莫名地覺得他的目光有些危險。

  好像如果她說“疼”,他就要立刻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檢查她的傷口。

  她違心地說:“沒事的導演,不疼。”

  “嗯。”

  再一轉頭,黎羚嚇了一大跳,一群工作人員都在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一半人兩眼放光,氣氛熱烈得像馬上要開香檳:“黎老師,你們剛才演得太好了吧!”

  “真的好會推拉!”

  “要的就是這種想吻不敢吻的氛圍感……”

  “您配享太廟!”

  另一半人就比較詭異了,直勾勾地、非常怨念地盯著她,說:“為什麼不拍完……”

  “到底還能不能有個完整的吻戲了。”

  “給孩子一口飯吃行不行。”

  黎羚有點起雞皮疙瘩了,隻好說:“我也不知道,都是導演的意思。”

  攝影師經過,一副扼腕嘆息的語氣:“周竟真的不行啊,他是沒長手還是沒長嘴……”

  黎羚:“……”

  “周竟在你後面,你要不要問問他。”她友善地提醒。

  攝影師愕然地轉過身,隻見金靜堯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他的表情由驚訝轉為興奮,衝上去就想問清楚,誰料狠狠地吃了個閉門羹。對方“啪”地一聲關上門。

  副導演在後面解釋:“呃,導演打算臨時改一下後面的戲。”

  眾人頓時發出了失望的“噓”聲。

  -

  黎羚回到化妝間。

  她剛才向導演撒謊了,拍戲的時候渾然不覺,腳踝的傷口早已被牽動,現在疼得非常厲害。

  疼痛難忍,以至於連化妝間的光線都顯得太刺眼,她推著輪椅四處轉,像一隻瓶子裡的昆蟲,鬼使神差地掀開了背後的幕簾。

  畫架竟然還在。

  擺在上面的一幅畫尚未完成,風格已經相當之怪誕。

  一眼望去,像是一副城市的素描。碩大無朋的管道,如同被剝了皮的鐵皮動物。閃爍的霓虹燈,是汩汩流動的、被汙染的血液。

  但細看,處處都是嘴唇。

  管道裡生長出冶豔的紅唇。霓虹燈牌上是誇張的唇印。天空中高懸的一輪彎月,是喘息的唇。

  好……怪的畫。

  滿是壓抑的欲望,和駭人的幻想。

  黎羚感覺更暈了,傷口鼓脹而疼痛,仿佛從新生的血肉裡長出一顆心髒。

  而在片場的另一邊、空無一人的工作間裡,金靜堯正在審視著方才拍攝的素材。

  非常輕的鋼琴聲裡,一個沙啞的女聲在唱著You‘d better run run,run run to me

  你應該奔向我/奔向我/奔向我

  他看到阿玲向周竟傾身的那個瞬間。光線從地板的縫隙裡滲入一角,一寸寸地照亮她皮膚上滑落的汗,仿佛最甘美的蜜。

  從導演的標準來看,這是一組非常失敗的鏡頭。黎羚身處的位置完全偏離了機位,導致構圖失衡。他自己的表演也很拙劣,一半時間在走神,完全沒有接住對方的戲。

  理智告訴自己,他應當立刻將這個鏡頭剪掉。

  但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像是強迫症發作,一遍遍地重復觀看。好像每多看一遍,這個鏡頭就會變得完美一分,

  一個奇怪而危險的想法,突然攫住他的心髒。

  如果這不是阿玲在吻周竟,而是黎羚。

  如果這不是一部電影。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

  他應當是電影的狂熱信徒,作品高於一切,甚至於他的人生。他選擇黎羚也並無私心,一切的嘗試,都是為了創作,為了更圓熟的鏡頭、更完美的表達。

  可是,第一次,他隻想要將這個鏡頭私藏起來。

  將它變成隻屬於他的。

  監視器的屏幕上,同樣的畫面還在不斷地播放。阿玲一次次地奔向周竟,像千代子虔誠地追尋初戀,羅拉輕巧地越過時間。

  You’d better come come,come come to me

  You‘d better run run,run run to me

  他的反應完全錯了。金靜堯會拒絕,但周竟不會,他隻會欣然地接受,墮入最偉大的幻覺。

  金靜堯想,他知道下一場戲要怎麼寫了。

第25章

  黎羚從化妝間出來,迎面撞上小劉。

  對方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說:“臥槽,你現在好嚇人啊。”

  黎羚愣了一下才道:“怎麼了。”

  “就感覺幾天沒見,你的狀態怎麼這麼……我都不知道應該叫你阿玲還是黎羚了。”小劉說。

  “你入戲真的好深呢。”對方這樣感慨。

  黎羚說:“入戲深,不是好事嗎?”

  “也許吧。”小劉撓了撓頭,“但你變化也太大了,簡直好像變了一個人。”

  “很大嗎。”

  “很大啊。”小劉信誓旦旦地說,“不信你去問問其他人,一定都會這麼說的。”

  他絞盡腦汁地形容:“就,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話還挺多的呢,你不覺得自己現在越來越沉默了嗎,還有眼神、體態……哎呀,我也不專業的,說不上來了。”

  小劉彎下腰來,十分認真地端詳著黎羚的臉:“做演員真的能有這麼神奇?明明已經喊了卡,還是和角色一模一樣,你以前拍戲也會這樣?”

  黎羚說:“確實有過一次,我殺青之後幾個月都沒能走出來。”

  小劉眼睛睜得更大:“然後呢?”

  “然後,我爸快死了,我去醫院給他送終。他死了,我就好了。”

  小劉:“……”

  好簡短有力的一句話。

  悽厲的寒風嗚嗚嗚地從走廊上刮過。

  小劉沉默良久,才十分艱難地說:“節哀。”

  “沒事,別怕。”黎羚反過來安慰他,“這是我演的上上一部網劇的劇情。”

  小劉:???

  對方傻愣愣地看著她:“可是,你剛才跟我說你爸的時候,看起來都快哭了……”

  “那可能是我演技太精湛了吧。”黎羚從善如流道。

  小劉:“……”

  他決定收回剛才自己的話。這哪裡是阿玲了,明明就還是女騙子黎羚。

  “演員真可怕。”他悻悻地說出金庸老師的名言,“長得越美的女人越會騙人。”

  “謝謝誇獎。”黎羚說,“你表哥呢,你覺得他演得怎麼樣。”

  小劉打了個寒噤,比較心有餘悸地說:“他不是一直那樣,總跟在演殺人犯似的。”

  “是吧。”黎羚十分自然地說,“那我上次問你的事情怎麼樣了。”

  小劉:“……這話題是不是轉得有點太快了,你醞釀很久了吧。”

  她很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還在打聽。”小劉有些咬牙切齒地說,“你別著急呢,阿玲老師。”

  黎羚倒是還想給對方一點壓力,但已經有工作人員將她叫回去候場。

  雖然不知道劇本被改成了什麼樣,下一場戲似乎是在舞臺上進行。

  金大導演在跟人試光,之所以早早叫黎羚過來,就是為了給他做光替。

  別的劇組,女主角沒事都能躲保姆車裡偷闲,黎羚反正是從來沒有這麼好的待遇。

  劇院的大燈時開時關,明明暗暗的光線裡,她轉過頭,有些好奇地凝視著年輕導演專注的神情。

  入戲太深嗎?

  也許是有的。

  自從受傷以來,黎羚能感覺到,自己和阿玲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也可能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阿玲。她脆弱、悲觀、敏感,卻又渾身是刺。她將絕望轉化巨大的攻擊性,刺傷別人,也刺傷自己。

  周竟需要阿玲,阿玲又何嘗不需要他呢。她應該是不懂怎麼去愛別人的,所以她的愛,就是恐懼和憤怒。

  她害怕失去他。

  望著不遠處的金靜堯,黎羚其實也不是太分得清,這個人究竟是周竟還是導演。

  她的胸腔裡翻湧著一股奇怪的、迷霧般的情緒。

  遲遲沒有拍完的戲,就像一塊不完整的拼圖。

  她真的想要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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